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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の日志]]《1986 - 未来》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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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6 15:28:00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2005年6月26日

一个朋友的生日,只是朋友,仅此而已。
不归到玩伴那一类大约是因为我们彻底找不出共同游玩的话题。
志不同却被迫道合,于是称作朋友。

我从心里挂念的那些面孔,不在眼前。
在赤道和海域的彼端。


我总是在心情低落下来的时候决定写日记。
也曾经准备过无数华丽的本子,
打开的那一刻扉页散发着蓄势待发的新鲜香气,
后来最终沉淀得踪影全无,
或是干脆作为精美的草稿纸被葬送。

我是无法持久的人。
想写下些什么的心情,不过是怯懦的无声的发泄。
不是抗议,绝不是,
抗议便不是沉默的,我固执地相信。

如此一来,会有这个帖子,
大约是我又被什么东西莫名击中了情绪的渐变点,
急转直下得连自己都能够察觉出僵硬的表情。
可是,无从说起。
我是厌倦诉说的人,或许是逃避。
无所谓,只是无法做到一次细致的重演,
因此只能留下暗淡的无边际的呓语,
不期待解读,亦无法自我救赎,
只是留下这些残缺的念想在这里。
有回首的一日,
我等待自己浅笑着今日的幼稚。


朋友的生日在今日,别扭的派对开在昨天。
别扭的只有我一个人。
这便是昨日,尚没有书写的愿望,
因此真实的骤降是在今天。
与触摸得到的世界暂无干系。
来自液晶屏幕内的某处,
那亦是一个社会。
甚至繁杂有余得充满假面的斑斓表情,
原来即便不用呈现真实的脸孔,
仍旧需要在面具里刻划下迎合的笑意,
那一处尽显光明,于是纷纷扬扬地投奔朝拜。

留下的,被忽略。
选择被遗忘,绝不甘心承担界限不明的埋没。
也罢,学会隐忍。
让步却赢得被牺牲,埋没终究无法被满足。
承受,
有谁说过只要敞开心胸便一定能够被融入。

于是在这一刻彻底离开,
很美的方法。
揭下这一层舞衣,奔赴另一个舞台,
或是掀起面具暂且和空气重逢。

所幸一切都周而复始。
总能遇见快乐的轮回,哪怕短暂。
亦能为它的时而驻留感激,
该感激的人只有自己。


没有持续的情绪,
就像近期最爱的一首歌是 《8月のヤレナーデ》,
反复宠溺便加速了远离。
厌倦是盛宴的结局,
散场在即。
只求能够心无起伏地退席。


对宫田的心爱持续半年,
是了不得的记录。
对我而言。

那时我眼前宫田的庭院冷冷清清,
于是我在自己心里栽满鲜艳的花朵,
它们用我的音律传播着色泽,
再访时,
他的世界夺目动人。
我悄悄喜悦。
深知,并不止我一人在为他耕植。

而后我遇见你,你用菊猫的身份,
我却辨认出另一个记忆的背影。
从不相见恨晚,
因为我热衷于每一个开始。

我会继续爱宫田,
我想一直爱着他,作为第一个从一无止的礼物。
我的长跑没有终点,
途中加入了你,
于是空气再度跳跃,
我找到安抚伤口的归属。
仍旧是逃避,
却心甘情愿又欢天喜地。

菊猫,我爱上你了。
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第二个宫田,
因此我必须承诺会永远爱你爱宫田。

永远,
不是能够被询问长度的时间,
它需要历经无数无数循环的爱去延伸。


[ Last edited by 橙色麦田 on 2006-2-4 at 01: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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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4 01:25:24 |只看该作者
她曾在这城市见过的忍冬花,花色艳丽,春末盛开,花期可至初秋。忍冬花,又名双花,她作为其中的那晦暗的一朵,寻觅着彼端的温暖。


无法确定冬天是否离开了。
这个城市正值四月,天空是窒闷的灰。每年春天都要盛开的梨花仍旧只见含苞,河川里没了寒意也鲜有鱼虫。马路依然是惹人倦怠的青灰,但这终究不是沉闷得让行人麻木了的夏季,因此一边疲倦地行走一边仍是要感觉到那些石板路的清冷。这一年的风亦比往年贫乏了许多暖意,卷着暗褐色的尘土不时扬起溅落。
纳兰椿快步在清早的街道上走着,立起的风衣领口里隐约能看见高中校服的深蓝上装。早点摊的店主开始懒散地收拾他那一笼几乎完璧的包子,纳兰椿意识到快要迟到了。她加快脚步,最后干脆开始奔跑。跑过泛着浅灰波纹的内河时她想着,忍冬花到了开放的时节,这城市却未能准备一个完好的春天。

快到学校的时候,风吹落了纳兰椿的围巾,没等她俯下身去捡拾,纯白围巾的淡粉色印花上多出了半个脚印。脚印的主人她是熟识的,于是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想要埋怨几句又忽然温和起来。
要上课了,你去哪儿?纳兰椿抖了抖她的白围巾,然后把它挂进臂弯里。
纳兰椿的同桌薇薇诡秘地笑起来,她说,我今天给自己放假,你就别管啦。
昨天你出去看签唱会,我替你瞒了好半天,怎么又逃课?
早知道昨天就不去了,那种奶油歌手怎么和真正的帅哥比啊。薇薇一看表,惊呼着晚了晚了然后迈开步子跑远。
小椿乖,等我回来了给你买条新围巾赔罪。这是薇薇一边往远处跑去一边冲着站在校门口的纳兰椿喊的话。那时有什么缤纷东西正在逐渐爬上她扬起的唇线而后迅速占据蔓延她的整个笑脸。薇薇又迷上哪个不务正业的男孩了,纳兰椿在数学笔记本里郑重写下这个论断。除了美少年,有什么能让迷糊又吝啬的薇薇在逐渐温暖的天气里主动提出赔围巾给她呢。

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快下课的时候,纳兰椿提前走出图书馆。她是害怕待到下课的,那时图书馆里人头蹿动,挤到出口处就要遇到亢奋至极的低年级学生。那些无忧无虑的高大男生从纳兰椿面前经过,目光掠过她眉眼之间,而后一阵嬉闹嘘哗。不错啊!哪个班的啊?他们用她清晰可辨的音量窃窃私语着,这时候会有某个尖锐小气的女音传来,说,别看了别看了,高四的呢!而后静谧一阵,低语一阵,人群散去。纳兰椿杵在原地。薇薇在她身边的时候,一定要涨红了脸对那些正步出自己视野的身影咬牙切齿一番。纳兰椿是红不了脸的,她的面色迅速暗淡下去,她觉得自己不应当有愤怒的资格。
纳兰椿打算回宿舍去等薇薇回来,上楼之前门房的老太太喊住了她,纳兰椿啊,有你的信。纳兰椿忽然觉得很难堪,她害怕别人当众喊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像极了古典小说里的女子名,让她浑身不自在。
信是外婆寄来的,大致内容是改嫁的母亲汇来了生活费,外婆不放心,要纳兰椿到银行确认。天色再暗下一层,分辨不出是夜晚将至或是云雨欲来。纳兰椿把信放进书包,转身又往校门口走去,门房的老太太不厌其烦地喊着,纳兰椿啊,晚自习前一定回来啊。


雨落下来的时候,纳兰椿站在银行外的提款机前。
母亲的近况显然是可观的,她汇给纳兰椿比平时要多一些的生活费。纳兰椿想起车祸过世的父亲,眼睛里起了雾。她想母亲什么时候悲伤过呢?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她就迫不及待地改嫁且追随她富有的丈夫去了另一个城市。

纳兰椿同许多人一起站在提款机旁的台阶上躲雨,银行里亦不时有人走出来,和涌入银行的人流一同把纳兰椿挤到人群的边缘,雨水顺着纳兰椿的鼻尖落进她的领口,是不当属于春季的冰冷。
这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伸至纳兰椿的腰间,那是一只粗糙的手,带着足以融化纳兰椿理智的温度,她回过头去,看到一张陌生男子的脸……银行所在的大厦外,雨越发地躁动起来,被雨帘隔绝的这个空间却突兀地静谧着,原因是一个适时响起的耳光。突如其来的事故让人们在这一次猝不及防的大雨里找到极具观摩价值的乐趣。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一个中年男子不堪地杵在人群边缘的空档里,为他招致一记耳光的手尚未收回,另一只手就慌忙地抬起来捂住了炽热的右脸。站在男子面前的纳兰椿面色如灰,呼吸急促,她的瞳孔在扭曲着,只有她自己听到心扉抽畜的呻吟。
人群里谁的手机忽然骇人地响起时,纳兰椿从剧烈的绞痛感中找回了意识。男子早已落慌而逃。周围的人们热情洋溢,他们围着纳兰椿,用欣喜若狂地语气询问着,姑娘,他对你做什么了?你是学生吧?纳兰椿失去了逃避的退路,她被他们围在中间,他们波澜不惊的脸和虚伪的关切向她迫近……

另一只手伸向纳兰椿的时候,纳兰椿放弃了抵抗,极具宿命预感一般,她跟随着那只手的牵引在身后人群的喧嚷中走进外面那个瓢泼的世界。那只手的所有者亦是一个男子,他拉着纳兰椿走在白茫的街道上,他比她高出许多,雨水让他卡其色的头发掩盖了眉目,只能在他鼻尖扬起的水花里看到一张清瘦的侧脸。
去哪儿?纳兰椿梦呓一般询问。
带你离开人群。别像笨蛋一样在那里忍受羞辱。他的声音冰凉,有刻意的沙亚质感。他的暗灰色长大衣被浸透的时候,纳兰椿发现他有稍显单薄的肩膀,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
为什么呢?如此冰冷的,却又是能够让人信仰一般依赖着的温度。纳兰椿想着。
雨溅落在她身上,有自由的疼痛感。


梦里,天空碧蓝。
纳兰椿穿着纯白的连身裙站在无垠的高草深处,裙裾洁白,云霭洁白。
那是关乎童年的梦,梦里的她清晰可见。
那时她是随意就能展露微笑的孩子,每个人都喜欢笑起来天使一般的纳兰椿。爸爸是很疼爱她的,尽管他不能给她很好的生活,她仍旧有很多简洁美好的裙子,她穿着它们在故乡的高草里奔跑,裙摆盛放成一簇一簇蓦然的年华。时光就在仓促的成长中与幸福一同骈阗而过,最终在某处风干了氤氲的快乐。
变故接踵而至。
爸爸失了业,妈妈从不倦的埋怨逐渐变成日复一日的彻夜不归。
少年时,纳兰椿的裙子变得??里??遢,她在高草里和邻居的男孩像往常一样玩耍,男孩沾满泥土的手忽然粘上她的肩膀然后开始在她周身游走。纳兰椿尖利地哭喊,男孩被她踢倒在地上,她在漫无边际的高草里仓惶地奔跑,第一次迷失了方向。
纳兰椿对薇薇说起过那次高草里的恐慌,薇薇于是找到了纳兰椿日后如此寡语以及排斥异性的根由。
那以后她再没有踏进那一片见证了她整个成长的草场,拒绝接近人群,看到年纪相仿的男孩就厌恶地走开……她只接受爸爸的关爱和拥抱,只有爸爸能让她胆怯又温暖地微笑。可是,就在她十七岁的那年,她成为不需要长裙就能绽开美丽光泽的少女,爸爸却在一个深夜让疾驰的货车夺去再疼爱她的权利。
再后来,母亲改嫁他乡,高考落榜,理所应当地复读,盲目地悲伤……

为什么呢?要剥夺我的一切。纳兰椿醒过来的时候,疲惫禁梏了泪水。
醒了。陌生的声音。纳兰椿侧目望去,看到了床边坐着的年轻男子。
你是谁!她迅速起身用淡紫色的被单裹紧身体。你是谁!她双眼通红,呼吸急促,仿佛回到了那次草丛里的惊惶。
冷静点。他不耐烦地站起来,从干衣机里拿出纳兰椿的衣服,好了,换上走人吧。
纳兰椿看到阳台上晾着的深灰外套,逐渐回忆起眼前消瘦的男子。他是那个把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的人,她记得他在磅砣大雨中牵着她的手,他们义无反顾地背向着人群往前走,直到她手心滚烫意识模糊。最后的记忆是他抱起她走了很久很久直到一个不再潮湿的地方……
对不起。这是你的家?纳兰椿的声音很轻,但他足以听到。
是。他伸手拨开眼前的头发,纳兰椿看到一张清澈如同碧空的脸,仅是眉间有纠结的阴郁。
……
他打开门示意纳兰椿下楼后穿过平房区就能抵达公车站,纳兰椿顺着灰褐色,布满铁锈的楼梯看下去,是一片杂乱的院落,四处皆是破旧的砖房,显有人居住。
那么,再见。纳兰椿小心地走下窄小的楼梯。
还是别见了好。他倚着门,卡其色的头发遮住了表情。
纳兰椿即将走下楼的时候,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被点亮了,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打消了回头的念想。


我们相遇之后,这个城市进入漫没的雨季。回忆与睡梦约定好了一般,绵延不倦,像是臆想里明暗有致的影像。从此,你的身影挥之不去,我烦恼地欣喜,究竟应当愉快或是畏却呢。可是,若你再一次站到眼前,我伸出手能够确认你真切的存在。那么,你是否允许我的微笑与你的侧影重叠。是的,只需要侧面,因为想留下一点迷幻的空间给你去想念,更重要的是,害怕被你讨厌。

纳兰椿站在薇薇床前的面全身镜前来回比换着几条长裙,第一次在自己屈指可数的几身衣服面前面露难色。薇薇早已经换好了钟爱的短呢裙和长靴,坐在床沿上颇具兴致地打量纳兰椿。
小椿,你不是恋爱了吧?薇薇终究是个按捺不住的姑娘。
瞎说吧。纳兰椿转过身背对着薇薇,说,哎,你说我穿哪件好呢?
薇薇叹着气,我就从来没见你买过新衣服,都是灰白的绵布长裙,每件不都那样么。
纳兰椿莞尔,随手从床上散乱的裙子里捡了一件进了洗漱间,她关上门又听见薇薇的一番长嘘短叹。纳兰椿一边换上朴素的衣裙一边笑起来,她想着,不过是出去逛一次街,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星期天的街道,冷清,原因是一场阴晦的雨。
纳兰椿跟随着薇薇从林立的百货公司和服饰店起始,穿过人群和街道,薇薇的深杏色长靴在淤积的雨水里沾上褐色的泥尘,薇薇并没有跳起来惊叫,这很让纳兰椿讶异。宿舍里的公主薇薇就这样意气风发地拽着纳兰椿的手向前走去,那些暗黄泥泞的路面像是通往宿命殿堂的华丽大道一般,薇薇是知晓了结局的灰姑娘,义无反顾地向王子迈近。
薇薇,你这是要去哪里呢?没等自己问出这句话,纳兰椿就似乎明白了一切。
她们来到一处零乱的院落,四处是低矮无人的砖屋,平房前有一座灰色的水泥楼房,已然布满苍青苔纹的墙面上嵌着几扇幽暗的窗户。楼房只有四层,仅未荒废的二楼有一扇木门,唯一能够通往那扇门的,是一段锈迹可见的梯级……这是纳兰椿并不陌生的地方,她知道此行的原委已昭然若揭。
薇薇理好裙子,拉着纳兰椿上了楼,她在那扇门前驻足,深呼吸。然后敲门。在那扇门开启以前,薇薇的脸上漾起笑靥,初花一般明媚。纳兰椿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喜爱那时的薇薇,她渴望她就能如此在单纯的欣喜里得到期盼中的幸福。
可是,门开了。
怎么是你们?应门者语气冰冷。一个“你们”让纳兰椿忐忑不已,她感觉到薇薇凝结的喜悦正褪成苍白的质问,逐渐向自己袭来。
我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他靠着门,姿态慵懒。卡其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眉目,看不出表情。


潮湿的灰色的房间,窗外阴雨。
纳兰椿起床的时候曾经为这样的天气感到欢喜,她想着可以和薇薇牵着手悠闲地漫步,街道上行人稀少,她可以很自由地呼吸,然后怀念几天前的一次相遇。可是,当她又遇见了他,她发觉生活即将改变。

稍有些杂乱的客厅里,纳兰椿坐在颜色已然参差的沙发上摆弄着手里的咖啡杯,她一直低着头,有时抬起来往阳台的方向看去。阳台上站着其余的两人,他们的声音很轻,可是她听得见。
来做什么?对话的始发者有低沉的嗓音。
看看你,不可以么?薇薇是有委屈的理由的。
看到了,回去吧,别再来了。他转身望了一眼客厅里纳兰椿的背影,说,带上她。
薇薇的声音忽然变地很局促,或许是不知道应当扬声或是退却。她说,你们认识的?
他冷笑,我和你也不算认识吧。
他们沉默。
恒遥。薇薇唤他的名字,恒遥。你谁也不爱,你从来不会爱上谁。
然后她放开攥着他袖口的手,转身,走进客厅。
纳兰椿站起来,和薇薇对面,她没有直视薇薇的眼睛。她在心里憎恨着自己。她的心却在不断不断地承认着不觉中萌发的恋慕,她清晰地记着那一场雨里与恒遥的携手,那以后她让他的身影滞留在记忆里,她回想和纪念着他们的相遇。
她的心背叛着她最好的姐妹。
薇薇说,椿,他不会喜欢你,他不喜欢任何人。空气在薇薇陌生的语调里凝结,窒息一般悲痛。
纳兰椿低着头,一直低着。她背负着莫名其妙的羞愧,等待着薇薇的咒骂或是一记耳光。薇薇却只是平静地从她身边走过,从容得甚至没有在她身边驻足。她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打开门,下楼,长靴敲打着铁梯有震彻心?械幕叵臁?
纳兰椿感觉到意识抽畜着,撕裂开来,最后完成了那些伤痕累累的挣扎,她的心丢失了极其温暖的一个部分。
泪流满面。
在恒遥昏暗潮湿的屋子里,她哭泣着。
而他站在落下的暮色里,光线在他的眸间交汇成悲怆的色彩。


纳兰椿在夜半时苏醒。
雨在入夜时已不见了踪迹,月光亦消失了疲惫的光亮,苍紫的天空,突兀地孤寂着。于是暗黄的灯光有了异样的光彩,她在那光亮里倚着他的肩膀,他的指尖抚过她的面颊而后停留在她唇间。
我知道你醒了。恒遥轻声叹息。
我也知道你没有睡着,这一夜。纳兰椿浅笑。
不用去理会你生气的小姐妹?恒遥纤长的手掠过纳兰椿的长发。
纳兰椿说,薇薇要是知道事实,一定会吓坏。纳兰椿此刻的声音很欢快,如释重负一般跳跃着。

为什么对他不感到害怕?纳兰椿曾经费神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在那个雨天以后。
她仍旧深切地记得那一片让她惊恐得几乎绝望的草场,男孩歪曲的笑脸和灼热的手掌,她哭喊着在草地里奔跑,她觉得浑身的皮肤都在屈辱地翻腾着,它们即将溃烂。爸爸找回她以后,她在浴室里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狠狠地擦拭自己。从此她厌恶爸爸以外的所有异性,他们让她感到惊恐。
可是她遇到了恒遥,恒遥能够坦然地拉着她的手,他们在磅礴的雨水里洗涤着污秽的往事。她感染着他寒冷的体温,她甚至希望自己的手更加温暖起来,足以令他温暖起来。
她是想要再遇到他的,她甚至不介意他曾经在她昏迷时换下她湿透的衣服。她希望见到他,即使他从不微笑,即使她尚不知道他就是薇薇屡次逃课的缘由。
直到薇薇的黯然离去,纳兰椿在恒遥的灰色的房子里迷失一般痛苦。她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失去了全部的归属。
她站起身的时候恒遥拉住了她,那是他们的第二次触碰,没有雨水的介入,他的手纤长柔软。他在她身边坐下,将卡其色的头发掠至一侧,她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干洁无暇的脸孔……
于是她释然,因为真相竟如此美好。恒遥,你是个骗子。她甜蜜地微笑。
现在,我们应当称呼他为她了。

你决定这么傻傻地喜欢我了。
至少比你喜欢我要多一些。
这是不被承认的爱。即使是你自己,也无法发自内心去肯定。
即使这样,还是要坚定不移地爱着。会幸福的吧。
也许不会。
……
黎明的天色缓和起来的时候,恒遥在纳兰椿膝间睡着。


那是一段茫然的幸福时光。
阴天里的雨水不断落下的日子,我足不出户。然后抖擞着一张朦胧的睡脸坐在床沿,时间从绵质睡裙的领口开始,和带着温暖的回忆一并滑下来,我的手抵达最心爱的荷叶边,细数着裙摆里的那些相遇。我用一个上午和柔软的太空棉被依依不舍,浅绿色的睡裙被嵌上零乱的折痕,我希望时间看到这些蜿蜒的沟壑,并且记录我每一个笑容的温度。

多雨的春天是惹人倦怠的,物理老师孜孜不倦地复习着介质的作用,教室里却安静地几乎失去了空气。
纳兰椿趴在课桌上,现在她已经可以无所顾忌地伸展整个手臂了。旁边的座位永远地空缺下去,曾经那个略有些聒噪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纳兰椿。后坐的男生拿笔竿戳她的肩膀,他小声说,知道么,你同桌转去文科班了。
她恍惚了一秒钟,哦了一声,俯下身把脸埋进参差的回忆里。
薇薇,小气的家伙。

放学以后不寂寞了,甚至不再去晚自习。纳兰椿懒得换下校服的裙子,她撑着粉绿色的伞跑进雨水深处。不坐公共汽车,踮着脚错落地践踏积水,溅起青褐色的斑点便万分雀跃,可是终究被深靛蓝的裙子??没下去。她索性跑了一路,让深靛蓝变成深深靛蓝,好歹有了少许斑驳的颜色。
她提起裙角,轻车熟路地跑上生锈的梯级,噔噔噔噔的掩盖着雨的回响。深呼吸以后推开门,喊着,我来了。屋子里的人走出来,用一块温暖的干浴巾裹住她的整个脑袋,她故意打喷嚏,然后鼻尖被重重地划一下。

晚饭自然是两个人一起吃的。纳兰椿买回来蔬菜和熟食,然后她坐在桌子前看恒遥在厨房里炖只有蒸气味的汤。
今天做了什么?
上学。恒遥呢?
和往常一样。
是吗,又闲了一天。
学校很久以前就不去了。
想过做点什么吗?
不想。
撒慌。
也许吧。
……
七点以后纳兰椿开始写她的作业,恒遥站在阳台上看乌云。
她们同样不热衷于能够看到星星的夜晚,一切灿烂的事物都足以点燃她们骨髓深处的寄望。不可以看到啊,那些不断隐藏起来的归途,要掩盖它掩盖它,用乌云来淹没吧。她们约定好的,要一起在看不清自己的时光里继续着冗长的迷失。
这是仅属于两个人的迷途。


泥土里的盈亮的绿色已经盛开成一簇一簇季节的征兆,温暖起来的风牵着绵质长裙的下摆奔跑过明亮的阳光和街道,袖口的折边早就换作轻巧的缎带,云朵的影子在飞扬的长发间隙流动,已然晃过了大半个春季。
这个春天只发生过一次相遇,牵绊于是落下绵延的根系。看不见远处的白色蝴蝶栖息着耀眼的花草,微笑专心地浇灌着每一株咫尺之遥的记忆。等清柠芬芳的空气粘上鹅黄色蝴蝶的翅膀,季节蔓延的湿润让它略有些惊慌,它在日光里晕眩一般迷幻飞行。愿意偶尔落进蜘蛛留下的陈旧的网,它能够和那些银白的丝线摆脱纠结的干系,最终赶上洁白的伙伴,持续飞翔直至夏影斑斓。

无雨的下午终究是有的,许久未见过晴蓝的天际了。纳兰椿忽然就想逃课了,估计了一下自己在化学方面的可救程度,于是用半放弃的心态说服自己递了假条。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在心里说,化学还是会努力,今天除外。
即使不愿承认草率收场的春天,逐渐湛蓝的天色和薄荷气味的空气仍旧是不断不断地覆盖了街道,身体最先妥协地褪下针织外套,胳膊开始摇晃清澈的微风,心于是弃权了最终的倔强,就算是有憾于不曾干洁的春季,亦无法将埋怨归咎至迫近的夏日。
这样的午后,忽然想起恒遥的睡脸,她一定要面向着打开的窗口半蜷缩着,阳光落在她眉间,脸颊上还有晃动的树影。她喜欢一个人赖在床单纯白的双人床上,穿很长的白色衬衫,领口敞开到锁骨。纳兰椿总是期待着这样温和的下午,自己跪坐在床边,轻轻拨开她卡其色的柔软头发,听到她浅浅的的呼吸,如此令人安心。

恒遥却没有如同预想的一般留在家里。房子空荡得像是蒙上整整一段岁月的油画。
纳兰椿在阳台和卧室之间来回走着,她思考着那个懒散的孩子会晃到那里去独自享受这个午后。恒遥或许是穿上她很喜欢的浅杏色外套出门的,那种颜色让她看起来温和而修长。纳兰椿想着恒遥睡意惺忪走过公园和街道,卡其色的头发掩饰着她的眼睛,怎样看都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感动了一番,终究是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的。纳兰椿决定收拾房子。
事实上恒遥的房间终究只是刻意地零乱着,除了客厅里随处可见的杂志和外套,唯一混乱的,大约就只有卧室里的一处了。那是整个房间里纳兰椿唯一不曾注意的角落,看起来总是堆放着许多杂物,用青灰色的帆布覆盖着,落满灰迹。
纳兰椿掀开帆布,除了扬起的尘埃,她看到很多很多的画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不曾想过要发现它们,亦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此刻发现。那不是普通的画板,它们被整齐地排列,每一幅都有无限缤纷的颜色。画中重复着一张并不陌生的脸,黯然,明朗,微笑,啜泣,远眺,闪躲的目光……那一张脸在无数无数斑斓的描绘里有了异常生动的印象。
画里的人是恒遥。
作画的人纳兰椿不曾知晓。
于是她不想承认不想承认,那些画里充满着充满着柔软的爱。
那些美丽的爱与纳兰椿无关。


还是雨天。
纳兰椿把脸埋进臂弯里,指尖在课桌上漫无边际地游走。想要思索一些和季节有关的忧愁,却忽然无从想起。虽说恢复了习惯的雨季,能够真切体会到的闷热仍旧是要破灭自欺欺人的念头的。
纳兰椿,有人找。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复杂的交织的目光围困,原因是来找她的那个人。那个无论在哪里,都掩饰不了光泽的人。

唷。恒遥微笑。
来这里做什么?纳兰椿对这次走廊上的交谈感到无比压抑。
很多天没见你了,躲起来了么?
去远一点的地方说,反正是自习课。纳兰椿拉着恒遥的袖子转身往后操场走去。

生了一对合欢槐树的操场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仅属于两个人的,以前是晚自习和薇薇牵着手徘徊。那时即使没有星星也可以在关乎电影杂志和流行音乐的话题里沉浸整段的时光。她从不认为这样的操场是用于庞大喧嚣的集会,尽管想法偏执得很,她仍旧固执地把夏天满是槐花香气的后操场当作安置心绪的净地。
她们站在和欢树下。
对我说说你的事吧。纳兰椿轻轻地笑。你从来没说起过你的事。
我的事?就像你看到的。
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
恒遥是个女孩子,一定有过平凡的女孩的初衷。变成现在的样子,原因是什么?
你在后悔吗?
我是担心恒遥会后悔。
那个下午你来过,我知道的。那天发生什么了吧。叹息。
……
雨落满四周,操场上的两人没有打伞,没有谁流泪。

最终纳兰椿没有提及有关那些画的事,心告诉她那是不可触碰的事实。
那些充满了细腻的温柔情感的油彩在她脑海里汇聚纠结成无数无数看似真实的画面。她甚至因此害怕了深夜,即使不眠也无法容忍梦境。她不愿看到那些颜色带来的浮想,恒遥隐藏着的过往,和另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过往。她也从来不猜测那个人的样子,甚至性别。
但分明能够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存在并且无处不在。
废弃瓦砾中的恒遥的危房,永远敞开的窗口和永久的无人探访。在她闯入以前,恒遥长久地独自生活,和那个人的记忆一起。她收藏着那些画,画里的她真实而美丽。那个人一定无法到来,因此她保留着那个人对她全部的撰绘。那样,也能够在寂寞中始终持续地存活。
如此一来,她是不爱纳兰椿的,她的爱隐没在那些蔓延的色彩里,纳兰椿只是迷途的误闯着。被收留,被寂寞施舍而后放逐。

雨停的时候,恒遥在女生们的瞩目中走出校门。
纳兰椿站在槐树下,目光穿过涌出教学楼的人流,最终和她的身影一同杳无音信。


夏天还是来了。
这个城市的夏季在五月底就已分外鲜明,阳光里看到每一个人如释重负的笑颜。只有纳兰椿一筹莫展着,惟恐被蒸发了那些雨季里并不陈旧的往事。

离高考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日,纳兰椿从宿舍搬回了家,外婆越是万分紧张地递叉倒水不敢怠慢,纳兰椿心底的不安便增多几许。
父亲去世后,纳兰椿一度人为自己仅是尚且存活在这世上,不足以成为任何梦想的载体。她理所当然地上学,考试,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地落榜,而后复读,在内心里比以往更加低调地生活,几乎没有朋友,和社会没有更多的交集……她是想要这样平凡而略显灰暗地活下去的。她的人生应当波澜不惊地消沉着,不苏醒也不轻易完结。
可是相遇了,和那个比自己更加忧愁的人相遇了。从此想要变得温暖起来,想要两个人一起温暖起来。
从那天学校里的见面后,她有了冠冕的借口不再涉足恒遥的房间。有时打电话联系,恒遥仍旧是关心着她的。
喂?
复习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
椿的话,可以考个好成绩吧。
是的话就好了。
这一段时间都不能见面了吧?
大概吧。
……
放下电话,眼泪极适时宜地涌出,午后的阳光在屋子里越发的夺目起来,纳兰椿听到过去融化的声音。那段充满雨水的日子,真的回不去了。

时光在干涸的房檐不倦地吟唱,季节后知后觉地更替了模样。
你收拾好上一个春天遗留的目光,我仍旧意犹未尽地拎着裙角,荷叶边上有尚未风干的寄望。我不敢祈祷,更不愿向你祈求答案。你的眼神冰冷却温和,有我永久都不将明了的伤感,那些痛楚里没有我的丝毫哀乐,你一个人历经并且珍藏。
那么。
我承认胆小好不好,在消散的时间眼前做着退缩的挣扎,全然不想被你知道。你背负着事实,那么就由我来承载悲伤。即使你将那些伤口掩埋在岁月的深处,它们依旧能清晰地渗透出鲜亮的血的颜色,它们从你不能被唤醒的记忆某处,逐渐逐渐,进驻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哭了。

十一
高考匆忙地来临了,纳兰椿没有废寝忘食也没有终日闲置。结束了最后一门考试的时候,她等到人群散却才走出考场。天空已经是无垠的晴蓝。
回到家。外婆欢天喜地,不断地询问纳兰椿考试有没有把握,能不能考上她所期望的那所大学。那是一所北方的大学,并不如雷贯耳却亦略有所闻,她生长在南方,习惯充足的雨水和湿润的空气。只是外婆的态度坚决,后来她才明白其中的根由。
外婆,妈妈打过电话来是吧?纳兰椿在晚饭后开口询问。
嗯。外婆虽略有难色却仍旧掩饰不住欣喜,小椿啊,你妈妈现在迁到那个城市去了,有了房子,和后来的丈夫也离了婚。
哦。她大致了解了母亲的用意。
小椿啊,这么多年了,我们去你妈妈那里一起生活好不好?
沉默。
小椿,你就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她是你母亲。
我想想吧。

纳兰椿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安睡的夜晚,她有无数纠缠的烦恼,从童年时代一路孜孜不倦地追随着她的成长。无数无数个夜晚以前,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夜里辗转反侧,隔墙的声响,从父母的争执到父母的叹息,再到父亲去世后亲友们对纳兰椿的推脱。后来外婆从老家来领走了她,她住在区基督教会后院的小屋子里,隔壁换作了外婆的房间,从此以后夜寂静下来,心却再也无发进入眠期。
起伏不定的梦里,她看到从未见过的恒遥。那是一个做为纯粹的女孩的恒遥,她浅笑着倚着窗,眉间落满了明亮的年华。恒遥的面前立着很大的一块画板,有什么人坐在画板前仔细地描摹。转瞬之间,房间里充满了温柔的色彩,恒遥的目光始终不从作画人的身上移开,她感觉着自己的姿态在笔尖与画纸的触摸间隙完成绝美的盛放,同时绽开的还有无尽的爱。
梦里的恒遥是幸福的。
纳兰椿哭着醒来。

纳兰椿在志愿里填报了那所北方的大学时,外婆欢喜地落下眼泪。纳兰椿忽然恍惚起来,是的,再一次自欺欺人地为自己怯懦的逃跑找到了理由。考不上的可能还是有的,因此心能够稍微得到慰籍,当作是无法做出抉择的的听天由命吧,究竟自己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想放弃什么,都不由自己决定。
这样一来,可以轻松一点了吗?
……
纳兰椿搀着外婆在街道上漫步,外婆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将来生活的筹划。纳兰椿忽然很想抬头看一看这个夏日的天空,是不是纯澈的碧蓝。当她终于仰面,却只在一阵猝然的晕眩中听到来自心底的声音。
那声音说,椿,你为什么不能坦率一点呢。
不,我不能的。我不能伤害她,更害怕伤害自己。原谅我。
冗长的黑暗袭来。

十二
纳兰椿在医院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中苏醒。
病房并不拥挤,六人间里仅有的其余两名病患均在午后的微风里沉睡着,面容安和。纳兰椿看到桌子上外婆请护士代写的留言,看样子是去买什么东西了。
窗子打开着,已经能听到蝉鸣了,院子里有惬意地推着心爱人的轮椅走过的女子,还有拉着母亲的手蹒跚奔跑的孩子,相互搀扶的老者和独坐的青年……窗子里坐着忽然平静下来的纳兰椿。
她发信息给恒遥,黄昏时分,她便站在她眼前了。
在住院部大楼前的草坪上,她们找到一张长椅坐下,她枕着她的肩膀,久违的携手。
好久不见,我终于考完了。
可是再见,会在医院这真不好。
恒遥,我报了志愿,是北方的一所大学。我妈妈在那里。
没有回音。
不说点什么吗?纳兰椿侧过脸望着恒遥。
有什么要我说的吗?上大学不是椿复读的目的么,这样一来当然是考上的好。
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呢?
保持联系吧,我总会在那个房子里。每天,直到老去,或者死亡。
那个房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吗?
恒遥轻笑,有回忆,和椿的,还有过去。
恒遥的眸子里很快地掠过一屡波澜,那瞬间的忧愁来自不为人知的过去,但纳兰椿已经决定不再探究。或者从开始,就不忍知晓。
纳兰椿于是说,好吧,合格了。纳兰椿伏着恒遥的膝,微笑。

不再勉强自己了,也不想去勉强你。不去回忆也不去猜想,顺其自然,就这样下去吧。我选择用隐忍的沉默去保护你封存的往昔,并不是对你一无所知的,我所了解的只是你的爱,只有你的爱。其余的,都只是随意就能被遗忘在上一个时节的光景。
因为雨季的远去,毫无病痛的泪水变得没有留下的意义,即使找不出微笑的去处,也能够稍微在回复的安宁里,找一片干洁的土地让思绪栖息。
我坐在生满了平淡未来的树荫里,看昨天的云朵逐渐消散,或许间隙里也有你的笑意,即使那并不属于我。我能够浅笑着目送你的悲喜离去,然后站在你身边,和你一同迎接属于我们两人的延续。
你可以看见吧,我真的真的有了笑容。
即使迷惘,也回努力努力微笑微笑下去。        

在忽然昏倒又苏醒的那一天,纳兰椿重新展露了笑靥。



十三
暑假是令人满足的一段时光。
纳兰椿告别了高中的校舍,以访友之名长久地留在恒遥的小屋里。她们厌恶着开始越发闷热的天气,于是终日藏匿在冷气不歇的卧室,恒遥买了足够打发一整个夏天的柳丁汁,然后她们趴在无数的电影杂志上消磨时间。
……
夏季在八月接近尾声,纳兰椿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纳兰椿脆弱的思绪不可置否地起伏着,她害怕有什么东西即将改变,并且失去扭转的可能。
这毕竟预示着一场注定的分别。
恒遥是能够发觉纳兰椿的不安的。
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要准备收拾东西了。纳兰椿关掉电视机说。
恒遥手里的杂志正好翻到最后一页,她说,是吗,不是还有几周才开学吗。
我可是要和外婆一起搬到那个城市里去。纳兰椿夺过杂志,说,听好了,我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你即使再自由再懒散,也不能忘记我。
恒遥沉默。
喂,什么意思,在医院答应过的吧。纳兰椿皱着眉。她开始焦躁起来,因此恒遥的吻触及她的唇的时候,她的惊异是大与欢喜的。
那是她们的第一个吻。
她们有过无数次拥抱和牵手,像是真正的挚友那样。这种干净得并不真实的交往关系曾经让纳兰椿很安心。她终究是害怕非议的,更重要的是她了解恒遥心中的隐忧。纳兰椿从来不是能主动起来的人,可是她们的爱从她这里起始,并由她独自从心底维系着。她一度地认为恒遥仅是由于寂寞而接受,即使是那样她也不曾悔恨过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纳兰椿对自己说,不后悔。
现今得到了她期待着的回答。
恒遥的唇上残存着春季的温润,纳兰椿在她的呼吸里看到几个月前的一次次相遇,不绝的阴雨和难能的晴天,她们模糊不清的扶持与抚慰在恒遥齿间的柳丁香气里忽然有了暧昧的升华。
纳兰椿闭紧了眼睛,她沉浸在一个真实的梦境里,那里曾经生满了相互缠绕的藤蔓,她的心里是终年的雨,始终无法浇灌出分毫生气。如今恒遥在她的世界里收起了庇护的伞,雨季宣告完结。她们相互依偎,终于看到艳丽起来的阳光。
淡淡的亲吻犹如一场庄重的仪式,从此心境平坦地铺展开去。
恒遥站起身掀开房间里的那一块青色帆布,她们重新看见画卷里的烟尘。
恒摇笑着拉起来纳兰椿的手,她说,椿,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十四
十九岁的恒遥。
与纳兰椿相遇的前一年,她尚且是满目新奇地在美院的校园里漫步的新生,偶尔做一些自己的画作名垂青史的梦,在展示橱窗前一边满口不屑地看着前辈们的作品,一边暗地比较着画技。真正吸引她的,是一幅略有些陈旧的油画。
那幅油画的作者不久后成为恒遥的恋人,恒遥称呼她为流光。
在恒遥的诉说之间,纳兰椿看到一个如同流泻的光阴一般安和沉敛的女子,她安静地生活,安静地作画。她疾病缠身,已然无法再到学校里去。她来自僻静的小镇,不愿让父母背负沉重的医疗费用,于是选择将自己最后的生命隐匿在一间灰色的小屋里。
那间小屋是恒遥现在的栖所。
很长的一段时间,恒遥舍弃了所有的其他来陪伴流光,她做她的模特,每天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欣喜的笑意,她知道自己的姿态在她的指尖盛放了整整一世的无暇的美丽。她们没有落泪,她们竭尽全力微笑着面对最后的时光。
流光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离去,脸上是平和无争的幸福。
恒遥开始封闭自己。
从此恒遥从学校里消失,搬出了家里舒适的房子,她回到那一间昏暗的居所,和那些画板一同进入长眠。
她以为自己永远没有苏醒的机会。

可是我遇见你了。
恒遥遇见纳兰椿了。一个比她还要绝望,还渴望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以后世界重新变得明暗有致,她在佯装的漫不经心里温柔地期待着与纳兰椿的相遇。
……
恒遥说这便是上一个故事的末尾,以及另一个故事的初始。
纳兰椿的眼里开始不断地涌出泪水,她并不知道这些她暗自介怀了许久的往事竟如此动人,流光和恒遥有着穿越生命的牵绊,纳兰椿承认着,羡慕着,亦感激着恒遥最终的相告。
为什么对我说起呢?纳兰椿问恒遥。
应该要对你说的,有关我们的过去。
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去介意的。
不是那样的。恒遥的指尖抚过纳兰椿眼底的湿痕。她说,不是那样的。
纳兰椿没有再追问。她仿佛能够明白。

椿,真正的原因你会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点点了解。
我的过去或许不再左右你的悲喜,但是那关乎我的往后。因此想要让一直埋没在回忆里的人重新回到脑海里,也能让你感觉到,看到我所有的过去。
因为。
我遇见你了。
因为想要再去真实地爱一次。
遇见了你,真好。
恒遥长久地微笑着,在最后一个夏夜。

尾声
深秋时纳兰椿总算能习惯北方的生活了,仅是即将来临的冬季稍微令她感到些许不安。外婆看起来是幸福的,自己最后也找回了记忆里母亲的样子,生活平淡地持续着。
经常能和恒遥在网上联络,有时候直接打电话,恒遥压着嗓子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感冒。她回了家,重新开始上学和绘画。流光的一切被她从小屋里带出来,安置在明亮的画室里。恒遥说街道上四处散布着落叶,却没丝毫有萧索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她们早已逾越了凋零的季节吧。

天空逐渐高远起来的时候,回忆站在时光的原点细数着清晰可见的伤痕,它们由来已久却逐渐失去了痛楚。眼泪涤去的往事在鲜亮的笑颜里风干,光泽华美得像是梦里的天堂。
我们在深邃的黑暗里触到彼此掌心的温度,于是在隐约间看了另一个自己。
因此花了一个漫长的春天完成一次不期而遇,也经历了仓促的夏日,在秋天将至的时候终于从红线的那一端找到了久违的安谧。因此我们都选择放弃在冬季沉眠,即便是分离亦有了牵挂的缘由。夜晚不需要仰望缥缈的星火,仅是全身镜前的一次凝视,便能轻易地在瞳仁里发现你微笑的轨迹。
所有的这些都和热烈的故事没有丝毫联系,我们的一切都无比淡然地延续。
就像是那种不若其名的花朵,忍冬。它唯一无法隐忍越过的便是冬季,春日始发,夏季芳华,秋节来临便竭近尾声。
于是我们的故事在冬季真切地迫近时勇敢地折去了旧枝,会遇到的。
会遇到的吧。
下一个春天,已然在遥想里明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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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年的东京终是降了些许冬雪。晨早向院中望去,庭院里的梅枝上积了一层薄雪,花尚未开放。天色还未亮彻,隐约能看见长廊尽头叔父房里昏黄的灯光。

我并不是孤儿,却也无父无母。据说他们多年前在动乱中过世,我便被远亲戚收养。叔父待我客气,却终是寄人篱下。叔父提及我父亲在世时曾与京都一邻友订下婚约,将我许给了邻家长子。并说此事已人尽皆知,反悔不得。叔父称我已到婚嫁之年,于是在叔母连日的催促下派人向京都去了书函。

叔母的脸色我是读得懂的。我从小体弱多疾,入冬后便需按月服药——大都是郎中开的补品,虽说叔父以经营药材为生,那些药草听名字也甚是昂贵,也难怪舒母整日面色紧绷。听下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叔母背后喊我“药罐子”。
有一日深夜,未能入眠,起身经过叔父的书房,听叔母道,要是那个药罐子能早些请走便皆大欢喜了。
我已经去了快函,你也别逼得太紧。叔父的声音。
我能不逼么,十八年来辛苦养育也换不得她一个笑脸,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
接着便开始喋喋不休。道,这倒霉的药罐子,若不是看着能与我们药行攀上来往,那京都的邻家还不定能来迎娶呢。

我心里一紧。

<二>
三月,暖春。

叔父家的庭院里已然嫣红一片。叔父多年来经营药草,现今已是闻名的富商。故好一些名贵的花草,满满地栽了一院,每逢春季,一宅艳红分外惹眼。叔父不懂花,常年请花匠打点,后又与其发生争执——多半是不愿多给工钱——于是我便揽来这休整花草的活儿消磨时光。对这些花木,我甚是疼惜。叔父养它们,不过是为了给墙外人看,若要是将内院建成一座帐房,他定会伐去满园花木。于是我对这些芳香浓郁的艳丽花朵总是悉心照料,有时从花叶里攫些香粉用做胭脂。

午后,在房里小憩。听闻院中侍女相互打闹,说是宅里来了宾客。她们会如此欣喜,来人定是样貌端秀的年轻男子。忽然想起,说不定是京都的来人。于是起身到前厅观望。我穿过花厅,看到了客室里那个陌生的侧影。
那人一袭白衣,衣襟淡雅紫边,手里一把浅黄折扇。眉目清秀,仅是面色略显苍白。见叔父走入厅中,那人径直起身,上身微倾行礼,叔父示意后方才坐下,微垂眼敛。言谈间,始终神色平淡,不曾浅笑。眉宇间袅然淡淡忧伤,眸中暗星如同流光闪烁,唇微启,声低厚沉静。

我兀自望着,不觉面颊已绯红。

叔父送那人离去后便唤我至厅中。
那便是你未婚的夫婿,你父亲原在京都时的邻人,羽柴家的长子,名守。
而后叔父捻胡轻笑,阿寻,你准备准备,一月后跟守回京都去吧。

留在东京的最后一月,叔母待我极好,终日里欣喜空前地为我置办行装。

一月后他来。见了我,未曾说一举问候之词,只是拉了我的手,转身向叔父辞行。然后他仍旧是不语,带我走出了叔父家的宅子。我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走出了那个我生活了数十年之久的宅院。嗅到他身上盈盈浅香,如早春新绿,却又带一屡晚冬寒意。途中不曾言语,却默然携手,心中甚是平静。

<三>
我随他到了京都的家中。并不逊于叔父家的宅子,仅是门庭冷落,不见一名家丁。步入院中,忽见一丛淡紫花朵,娇俏可人,微风过处暗香盈盈,香气似曾相识。什么花?我问,欲趁此与他攀谈。他却是沉着脸向内厅走去,面色冷淡而惘然异常。我只得跟紧他穿过内院,由后门出,一直行往宅后的山坡。

遍是野草的矮山上凌乱地布满了陈旧的坟塚,泛黄的碑面上原本深刻的字迹已模糊不堪,周围杂草丛生,一派落没之景。不知守为何要带新嫁娘到这样荒芜萧索之处来,我虽未有不满,心中却隐约渗出忧愁。

是这里了。待他止步回身,我方才看见不远处的两座新坟。
谁的……坟墓?
父亲,母亲的。守面无表情。我允诺过接来你后便一同拜祭他们。
我知道了。我尽量贤娩而略带遗憾地微笑,让自己看似他的妻。我双膝跪下,双手合十虔诚扣拜。抬起头时发现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守双亲的姓名,另一块坟碑却平整光滑,没有任何刻字。
双亲是合葬的?我问。
他颔首。
本想问他另一座坟为何人所修,未料守已转身下山。天色晚了,回去罢。他淡淡地道,父母过世不久,立刻完婚恐怕不成体统,定在秋季吧。

我点点头,随他下了山。

<四>
连月来,与他逐渐话多,便也少了几分沉闷。他是药师,白日里在前厅为乡邻诊治,我每日下厨做些常菜,饭时给他送去。略有些奇怪的是守与邻人关系陌生,甚至记不得姓名。闲谈时问起,他说羽柴家早已于多年前迁至北方,后由于双亲去世,故特回乡安葬。于是赎回当年的宅院,栽些已故家人喜好的花木。

回来恰巧得知了有关我的事?我问。
守轻笑,在年少时便早知晓了,那时我父亲开始经营医药。
嗯。那时叔父便已是闻名的药商了。我们相视而笑,有心照不宣的忧伤。

夜里他在前院就寝,我居内院,中间隔一长廊。深夜鹘啼,竟有些许悲凉。

夏末,守略显疲惫。午后仅是披了薄薄一件长袍斜倚着庭园的木栏,抬起头却又闭紧了双目任阳光布满他苍白的脸。入夜常能听闻他阵阵咳嗽,在谧夜里传彻院落。我每每执灯穿过长廊,至他门前探望,他总是压低了嗓音艰难地道,没事的,你回去休息。只是这晚,他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由门缝间望去,见他仰面倒于桌边,不省人世,唇边赫然殷红血迹。

晌午,他醒来。我已将他扶至内室。他苦笑一下,摆手让我回房休憩。我欲问其病因,却也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便从了他的意思回房去了。

晨早醒来自庭院经过,欲往前厅探他。途经小花园时,见满园盈紫色花朵开得正艳。略有微风,细枝摇曳,百花翩然,幽香四溢。忽然想起初遇的那天,他衣襟上淡然芬芳,当是来自此花……此刻停了风,却依见花枝微颤。望去,只见守提了一桶清水似在浇灌。见我来,他略扬唇角示意,便又低头抚枝了。

又过数月,初秋,叶黄。院中紫花却不见凋落,依旧嫣然一片。我想也好,守如此珍爱这一院花朵,定然不愿见到花谢。顷刻间发现,自己竟如此关切他的哀乐。而后感叹不知何时,已然对他的颦笑不曾相忘。

深秋,婚期将至,我不由窃喜。

<五>
一日清早,总是稍显冷清的前院里传来守与生人的谈话。我走到玄关处时看到守以身体略挡住大门,门外站了一个年迈的老妇。我唤他询问事由,他回过头来眼里有一盏来不及掩饰的惊慌。

守?这老婆婆是?或许是看不得他那般招呼老者,我不满地问。
是早前住在青森时的……守皱着眉。
是羽柴家在青森时的老家仆了,守少爷!老人家笑道,少爷们小时候可都喊我婆婆。
少爷们?我在此居住数月,竟从未见过守有手足来往。
总之,先进来说话吧。我搀着老人家径直入了内院,守立在门口,僵直。

田边婆婆是追随羽柴家多年的管事,为人和善。早前与守的父母一同迁居青森。只是多年来积劳成疾,身体越发的不硬朗了。故在守满十岁时辞行回了京都老家安度晚年。久而久之,亦少了书信往来。时隔多载,偶然从邻人口中得知守迁回京都的消息,便前来探访。

守少爷长大成人,我竟认不得了!婆婆笑着,延少爷……如今也该有这么大了。
延?守的兄弟么?我从未听守提及。
嗯。老爷的养子,延。与守少爷同龄呀。
他留在青森了?
没了音信。婆婆有些惋惜。他们兄弟感情不好……延少爷,大概不想再受守少爷的气,一走了之了吧。婆婆的回忆中,羽柴延是个温和而沉敛的人,而守在幼年时却是骄纵放任的逆子。

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守才变得今日这般沉静了。我自言道。

凉子她……当是跟着延少爷浪际天涯去了。婆婆叹了口气。凉子是婆婆的孙女,守与延自小的玩伴。婆婆回乡后凉子便留在青森照顾羽柴一家的膳食。婆婆说从多年前凉子的书信中看出她与延渐生情愫,也着实为她欢喜了一阵。

晚膳后婆婆早早地告辞归家了。我想她是听闻守父母去世的消息,心中甚是难过。从守那里得知,她的孙女凉子的确是跟随延离开了羽柴家,婆婆眼尾的皱纹才稍有舒展,随后便长叹着离开了。守目送婆婆的身影在门前立了良久,转过身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六>
眼看秋季将逝。守到深山采药,一去便要数日,允诺归来后便尽快完婚。我便开始打典宅院,从前厅起仔细清扫。

虽有些犹豫,我还是进了守的卧房打扫。拉开门,一阵浓烈的香气迎面而来,低头看去,地面上撒满了那紫花的花瓣。盛开在庭院里时,我竟未发觉它们有这样令人眩晕的香气——或许是由于庭园里常年清风抚面吧,守终日房门紧闭,也难怪积蓄了这一室花香。
守内室的木架上摆满了书本和卷轴,最高的一层木架上落满了灰,似是许久未清理。我擦拭时不甚碰落了一叠画卷,赶忙俯身去拾。那些似是守的画作,大都是些山水庭园。我将它们重新卷好,一一摆放。此时看到一幅陈旧的画卷,卷纸已是泛着浅灰的黄色。展开细看,竟是一女子的肖象。画中女子温良恬美,大约与我年岁相仿,细眉明眸,楚楚动人。画卷中渐有暗香袭来,卷纸似是曾用紫花薰过香。而后我看见守清秀的字迹:绘,田边凉子,明治十九年——守绘此画的时间是三年前。画中的女子是田边婆婆失散的孙女,凉子。

我隐约明白,守或许不会娶我为妻了。

我错了。
守自山中归来的翌日,我们在家宅成了婚。没有婚宴,也无装饰新房的物件,仅是一同坐于桌前饮酒至深夜,我换上庆典时的和服,略施粉黛。整夜相对无言,守默默喝尽了一整壶暖酒。时候不早了,休息吧。良久,他忽然淡淡地开口。

那晚,我留在前院过了夜。

梦境里一片淡雅的浅紫色,有模糊的光线穿过那些摇曳的花枝,落在一个女子纯白的袖间。她轻笑,宛若春色。守站在她身边,牵了她的手一遍遍温柔地唤,凉子。他们仿佛一对恩爱的伴侣,唇边是安和无争的幸福……未料转瞬间风起,花叶摇摆,香气逐渐浓烈,令人窒息,花丛中隐现出陌生却又熟悉的背影,延。
羽柴延。
我唤着这个名字惊醒。守已正襟坐在我身边,神色严肃,似有话要说。见我醒来望向他,却又慌忙别过脸去,眉紧锁。未等我开口,他已然走出内室,院中传来他的声音,道,早些起来吧,要上山去拜祭父母。

我们清去了坟头的杂草,洒了些水并祭上自家院里栽种的紫花。转身时,看见了那座没有碑文的坟塚。守终究未有言语,匆忙下了山。

我和守平淡的生活维持了一年,他仍旧沉默,眸里却多了一分温和。我原想就此终老。

<七>
一年来,发觉我的身体越显虚弱,时常在正午感到晕眩。守亦是终日疲乏不堪,入夜里总能听到他深重如同哽咽的咳嗽,那天竟吐出绯红的血来。

我连忙起身要到前厅寻些药来,却被他拉住了手。是时候对你说了。他望着我,微笑,眼里是如释重负的绝望。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寻,你疑惑许久的那些事,今天都会得到答案。他握紧了我的手,寻,你已经猜到那座没有碑文的坟是谁的了吧。
田边……凉子。从见到那幅画象起便徘徊在心间的迷底,我流了泪。
他点头,道,还有。那坟里有两个人的灵魂。凉子,还有——守,羽柴守。他大声地笑,无视我的崩溃。我眼前的男子,被我唤作夫君唤做守的男子,他的真名是,羽柴延。
如同婆婆所言,他是自幼受气的养子,如我一般活在寄人篱下的阴影里。只是他的梦魇要凶恶得多,是一个他必须称为兄长的人,守,真正的羽柴守。他们同时爱上凉子,守却因为父母的偏爱得到了与凉子完婚的权利。延在一个夜里带着凉子出逃,却被早有预料的守阻拦,守强行让凉子做了自己的妻。
后来呢?为什么都死了?
她……不堪受侮,服毒了。我看到延的泪水。他不再看我,轻声道,寻,你逃吧。后来的结果你一旦知晓……也不必与我这样满心仇恨的人在一起了……凉子死后一年,父母相继去世。守听闻你叔父的来函,便要前往东京相见,全然不顾已故的妻子。延的唇在剧烈地颤动,面色苍白。
你杀了守?我叹息,一切昭然若揭。
延点了点头。我杀了他,用和凉子自尽一样的毒。呵,紫花的毒。然后我将他葬进她的墓里,虽是玷污了她,我却要他永生地陪伴她,赎他的罪。
此刻延的笑容异常陌生。

<八>
延回了京都的故居,在院里栽满那种美丽的毒花,为在怀念凉子之暇尽早结束生命。他收到叔父的信函,便决定彻底地毁灭守的一切,故他来到东京,取而代之成了我的夫君。

骗子。
如今这个骗子终究是死了,惨白的脸孔上留下骤然变得纯真的笑。或许他已然在病痛中涤去了怨恨,现今追随着他唯一的挚爱远去。如此一来,他便也获得了幸福。

留下的仅是我。

我去了他的卧房。这香气未却的房里,每一处他的身影都已然深切印入心底,即便是泪水也无力拭去。我恨自己这般不争气。转身之前,发现他桌上尚未风干的画卷,似是新画。行至卷前,赫然发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霎时间泪流满面——画中的女子有忧愁的睡脸。我望见卷末的题字:妻,羽柴寻。来生,延。
我终于明白此生无法再对他有恨。

叔父谴人来函,邀我回东京同住,我愕然中不免感激。但心意已决,当即婉拒并差来人向叔父道谢。

我请人伐去了那些生满了紫花的树木,将宅院抵给了他人。而后整理行装,欲往郊野山林独居。临行前终究是望了一眼他旧时常居的厅堂,不觉湿了脸颊。这方才想起手里紧攥着的自己的画象,逐渐有了笑意。

不应当有悲伤。
不是么?他已许了我一个来世。我只需耐心等候。
于是我踏出玄关,从此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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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4 01:04:51 |只看该作者
(一)
我是一个天使。
没有人相信,可是我知道。我应该叫做安吉拉,那是我真正的名字。不过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不愿相信我,他们拒绝接受我就是天使的事实。他们喊我希,米仓希。这是一个普通女高中生的名字。
米仓希不是一个平凡的高中女生,她是一个天使,她只是掉了自己的翅膀。

我对自己说。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喜欢仰望云朵。我坐在油绿色的草地上,穿一尘不染的淡紫的裙子,手里攥着粉紫色的花朵。抬头。天空是凝碧的颜色,清澈如同安静的湖泊,微风过处云朵如游丝,是淡淡的涟漪,有纯白美好的纹路。看着看着,我常感到晕眩。阳光分明是柔和的,我却透过挡住额头的指间,眯起眼睛看到一屡一屡金灿灿的光彩……

唔,那一定就是天堂了。

半年前我开始对着湛蓝的天出现这些那些,纯美无比的幻觉。直到最近我才认识到这是因为我是天使的缘故。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母亲就失足掉下了疯人院的露台。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午后,所有和她一样的病患都在午睡。我的母亲看着阳光从宽敞的玻璃窗外流泄进来,洒满室友熟睡的脸。于是她悄悄地爬上了疯人院的天台……

疯人院大楼前的那片草坪上,找不到她掉下来的血。
我曾经狠狠地责问护士为什么没有照看好她。年轻的护士用极其不屑的冷漠眼神打量着我,仿佛我也是个疯子,正含着眼泪冲她咆哮。
“谁想到她会从窗户爬出去呢?我可是一直坐在门口。”她不耐烦地走了,走得很快,脚步声在走廊里沉闷地回响。
母亲的死以一个意外收场。

(二)
前几天我联络到了上帝在这个城市的事务所。我向那里的老天使汇报了我的情况,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我是一个掉了翅膀的天使,我在人间活到了十七岁的这年,我的母亲离我而去了。于是我再也没有牵绊,我可以重拾天使的身份回到我的世界中去了。可是我没有翅膀,要如何飞入那一片洁白的云霄呢。
办法自然是有的,老天使已经告诉我了。只要我能够让住在我家隔壁的那个小女孩重新露出微笑。一个笑容换一对回归天堂的羽翼,多么美妙。

我整理了母亲留下的衣物,而后回到了久违的家里。房间里是一阵阵密闭多时的霉味。我打开窗,仍旧是一股潮湿迎面袭来,外面正下着雨。我看到隔壁家的窗子,没有灯光。我记得邻居姓小早川,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幼小的女孩。小女孩名叫绫奈,应该有十岁了——十岁呵,母亲被父亲抛弃的那年,我也这么大。如此一来发觉,绫奈和她的妈妈像极了我和我母亲。
她们搬到隔壁之前的许多年,我的母亲就发了疯。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任何理由。
后来因为我未成年,被母亲的好友收养,改姓米仓。再后来养母说希望我的生活能重新开始,于是将我的名字也改作了希。我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米仓希。

这年暑假,我得到养母的许可,每天到近郊的疯人院陪母亲。我穿着淡紫色的裙子,每日和她一同坐在草地上看阳光和蜻蜓,她格格地笑却叫不出我的名字。我没有灰心,可是她出了那场意外,注定将轻盈愉快,了无牵挂地离开。
好在养母与母亲关系如同姐妹,买下了我与母亲原来的房子。前些年回来过暑假才听说来了新邻居。我给养母打了电话,告诉她我正在老房子里,暑假结束后回家。她欣然同意,话语间隐约叹息。

接下来的事,便是找回我的翅膀了。

(三)
我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住了三天,仍旧未见邻家任何动静。于是忍不住再次致电天使事务所,老天使提示我到处走走找找。开什么玩笑?素不相识的人,仅是凭借一些听闻,如何找得到呢!我正恼着,却还是决定出门看看——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繁扰的大街了。

我上了以往常坐的那一班公共汽车,暑假里显得极为宽敞。我倚窗坐下,透过落满玻璃的鹅黄色阳光,看熟又陌生的街道。想起还在县立小学念书时,母亲还没有疯,总是陪我乘这趟车。在相同的站下来,然后我去学校她去买晚餐材料。
恍惚中看到一座似曾相识的建筑,白色的大门里白色的教学楼还有体育馆的屋顶。车停了,我不由自主地下车,向那一片茫然的白走去。

时隔多年的小学校舍,依然能看到那时的树木和围栏。这是一间暑期开设补习的学校。放学的钟声开始在脑海里沉重地回荡,眼前有小小的,活泼的身影一蹦一跳的出现,陆续占据了所有的视野……放学了,孩子们笑闹着涌出校门。我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向来时的车站走去——那是个清秀的女孩,面色苍白一如那时的我。

“绫奈?”很奇怪地,我喊出来。
她回头望向我,没有惊讶,却是期盼许久的喜悦。她竭力欢笑,未料瞳孔里噙满空洞的殇。是吗,真的不能微笑了么。
“绫奈,怎么了?你妈妈呢?”我走过去拉起她凉凉的手。
她恐惧地摇头,然后狠狠地甩开我的手,跳上了驶来的公共汽车。

(四)
晚上回到家,接到了养母的电话。

“怎么样,好些了?”她关切地问。
“嗯,别担心。秀作的功课要紧么。”秀作是养母的亲生儿子,念小学。
“……好吧。”她轻轻叹着气,挂断之前又无力地说,“小希,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们爱你。”

我挂上电话,房间里没有开灯,安静地像是母亲死去的那个午后。

漆黑一片。我和母亲还住在这里的时候,这房子里就一直这般幽暗了。因为母亲害怕灯光,明晃晃的,在她瞬间放大的瞳仁里绽开炽烈的亮点。她尖叫着,冲进自己的房间,猛地关上门,然后倚着墙颤抖。第二天早晨她便恢复正常,笑盈盈地准备我的早餐……她就这样间歇性的失控,一次比一次激烈。最后终于疯了,不再惊声叫喊不再乱摔东西,她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宁,从此静得让人害怕。
我就在这黑暗得叫人窒息的谧夜里,看到了正对着我窗口的,小早川家的灯光。
那也是一扇小小的窗,挂着淡色的窗帘,亮橙色的光亮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侧影,分明是今天在校门口遇到的绫奈。仔细看去,她的头发像我小学时那样扎成两根细细的辫子,身高都与当时的我相差无几。忽然,绫奈拉开了窗帘,仰头望着夜空出神。我走到窗边,正想看清她的脸,她却迅速拉上了窗帘,小屋明亮的灯也熄灭了。
这么黑,她应当看不到我啊。

我想起来,老天使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掉了自己的翅膀,为什么会成了母亲的女儿,母亲为什么发了疯,为什么我需要绫奈的笑……
这些疑问逐渐使我疲惫不堪,最终沉沉睡去。

(五)
我知道我是在梦里,因为我看到我的母亲仍然站在疯人院的顶楼,长长的白色的裙摆飞扬起来,一起逆着风飘舞的,还有她凌乱的长发。母亲望着明澈的天空,微笑,平和无比却又义无反顾……
然后我看到半年前的自己,紧紧抱住生父的腿,哭泣。那个粗暴男子冰冷的声音至今仍尖锐地传彻记忆:

“滚!我已经给了你们母女足够的钱!”
“可是至少换一间大些的疗养院,那里太偏僻,设施和管理……”
“哼,疯子关在哪里不都一样么。”
我看到他眼里浑浊的笑意升起,而后一脚将我踢到门边,我的头撞到了墙。我记得昏迷前曾抬头望了一眼墙面,一片苍白里那盏奔放着盛开的绯红,我的血。

我终于在清晨苏醒,孤独地啜泣。我不愿回忆起有关那个男子的一切,哪怕是他尚未被一个妖惑的女子夺去魂魄前,对我的那一点疼爱。母亲死了,我不再是你的孩子,我是米仓希。

不,我是安吉拉!

今天我决定一早就到小学门口去等绫奈。
打开大门准备出发的时候,看到了我的养母站在门口。她看上去有些消瘦,眼角有深深的皱纹。

“早安,小希。”她晃了晃手里提着的早餐。

我们面对着面坐在家中的小桌前。

“小希,暑假还有一周就结束了,什么时候能回家?”她为我打开包装袋。
“嗯……很快,很快的。”我开始吃她从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
我暂时不打算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或许是怕我的第二个妈妈为我忧伤。

(六)
这天放学,我站在小学门口,到日落时分也未见到绫奈。只好略带沮丧地回到家,隔壁的小早川家仍旧是漆黑一片,看似无人。我一直坐在窗边,直到有些倦怠了,才不甘地回房休息。

难道绫奈注意到我了?小时候,我也是如此敏感而寂寞的孩子啊。为了保护意识逐渐退却的母亲,终日冷着一张脸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因为害怕被人知道母亲的事。那时我总是熄了家里的灯,母亲在淡淡的月光下给我讲她喜爱的故事。我希望生活就这样在平静中略带波澜地延续。可是母亲究竟无法忍受了,她的惊叫震彻寂静的长夜,邻居的男人们蛮横地将她绑起来送去了疯人院。我站在冷清的街道上,泪水和漫长的孤单同时来到……

其实今天我进过绫奈的学校。沿着莫名熟悉的走廊一直走到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桌前的老妇人很慈祥。她说她曾是这所学校的老教师,如今年迈便负责管理学生档案的工作。我询问了有关绫奈的事,没想到她能如此轻易地就为我查找。

“唔……目前学校里没有叫做小早川绫奈的学生啊。”她疑惑地注视了我良久,眼里忽然有了光亮,“对了!记得我最后一次做班主任的那年,班里有个叫这名字的孩子!”
我睁大了眼睛。
“哦……可是,这么多年了,应该都念高中了吧。”她温和地笑起来,竟有些像我的母亲。

(七)
难眠的夜。
近来的经历逐渐令我迷惑。于是我起身欲再次求助老天使。走到电话旁,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号叫,凌利无比地穿入我记忆里,最最深重的那次恐惧。
声音来自小早川家。

我近乎疯狂地跑下楼,奔入小早川家的院子。大门竟是打开的。走进去,一片昏暗。

“滚出去!”忽然传来带着抽泣的喊叫。
“滚!滚出我家!”我侧目,终于看到泪流满面的绫奈,她依然狠狠地咆哮着,“滚!休想带走我妈妈!”
清冷的夜,熟悉的对白,女孩恐惧的目光。还有,我终于看到了,那个被绫奈紧紧抱进怀里的,浑身颤抖的女人……

“啊——”
这一次,在黑夜里无限凄凉的,是我的叫喊。声嘶力竭以后,便是天旋地转,冗长的黑暗。

你知道我即将沉睡吗?
我是如此害怕,
害怕再看不到你微笑时眼里亮晶晶的光。
可是,
你为什么还要让我这样睡着?
我是那么爱你那么爱你,
惟恐离别让生命陷入恐慌。
所以亲爱的天使,
唤醒我好吗?
让我在你的翼下唱你喜爱的歌谣。
一遍一遍,
直到你衰老而后我也终于长大。

(八)
恍惚间,想起了母亲。
离开父亲以后,母亲不用再整日围着粗暴的丈夫打转了。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我,她喜欢在我昏暗的小屋里给我讲一些明亮的故事。

我最喜爱的那个故事里,有一个叫安吉拉的天使。她清灵,善良,有着难以言喻的美丽。可是孤独极了,她是寂寞的天使,总是一个人坐在月亮上歌唱。她很喜欢看世间的人们团聚在一起的幸福模样,尤其喜欢一座小小的房子里终年不熄的灯光。终于有一天,安吉拉从月亮上跳下,她挣脱了自己的双翼,向着她渴望的那一盏光芒坠落下去……

从此以后,那里就是我的家。这是安吉拉纵身人间时,与微笑一起留在唇边的话。

“从此以后,那里就是我的家……”我听到耳畔有人吟唱般重复着这句话。那是个柔软的声音,我在这声音里苏醒。
像是沉睡了许多许多年光阴。

养母坐在我的床边,她的手里有一本陈旧的画册,摊开的那一页上是一个瘦小的天使,它长着一对灰色的翼,坐在一间破旧小屋的屋顶——我知道,那就是安吉拉。

(九)
“妈妈,别让人带走绫奈的母亲!”我抓紧养母的手。
“小希,你现在在家里。”养母抚摸我的脸,“都忘记了吗?以前的那些事?”

我听不懂。

“绫奈的妈妈,现在和天堂里的安吉拉在一起哟。” 有阳光从淡紫色的窗帘里透进来,落满养母的脸颊,她眯起眼睛笑。多像我的母亲啊。记忆里的某一处晦暗,正在这和煦的光朵里逐渐被点亮。
“绫奈,是你改名前的名字。小早川,是你妈妈的姓。许多年前小学里的那个小早川绫奈,就是现在的米仓希啊。”她轻轻说出事实,像是讲着一个婉然的童话。

我忽然明白了,所以浅浅地笑了。原来,原来那些我以为真切经历过的,都不过是我无法抹去的回忆。我也想起了被父亲抛弃的原因,当我无力地倒在墙边时,那个绝情的男子曾略显伤感地说,谁让你们注定要得上这遗传的疯病呢。

恐惧重新袭来。

“妈妈……我是不是快要疯了,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天使。我是不是就要像生我的妈妈一样了?”
“没那事。”养母开始流泪,“小希,你真的是一个天使啊。老天使不都告诉你了么?不信你再打电话给她。”

我拿起床边的电话机,拨通了那个天使的号码。

嘟——嘟——

这时寂静的房间里传来清脆的音乐,宛若天堂般空灵美好。养母笑盈盈地掏出叮咚作响的行动电话……

“妈妈……”我幸福地唤着。

(十)
妈妈说,她相信我能够走出阴影——从她莫名其妙地接到一个“打到天使事务所“的电话开始。从她含着泪谎称自己是老天使开始。
她一直相信着我。

妈妈说,我还只有十七岁,一定能治好。

我满足地倚在她的怀里,眼里滚落的幸福让笑容带上潮湿的温暖。
我终于,让记忆里那个绫奈真真切切地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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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4 00:42:51 |只看该作者
橙色の花幻想

在发现以前,
停滞不前,
随遇而安地寂寞和快乐。
偶尔敦促自己,
盛开的喜悦。

那么,
你愿意做玫瑰或是蝴蝶兰?
装缀我的园景。
微笑了,于是温暖,
寒冷起来,因为迟早要腐烂。
这就是我和你们。

但与他无关,
愈过而立的,永久的少年声。
或许更小,
小到让人止不住的心疼。


[ Last edited by 橙色麦田 on 2006-2-4 at 00: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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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4 00:32:14 |只看该作者
在阴天出发

我最后一次长久地望着自己的房间。桃木色的床上垂下亮绿色的帷幕,滚着洁白的花边,淡淡青草色的墙上挂着今年夏天编的草环,流淌着一些芬芳的往事,曾经挂着晴天娃娃的那扇窗子敞开着,窗外阴天。

来机场送行的人很多,他们使劲地把我搂在怀里,使劲地叮咛嘱咐。况伟一直站在远处,我可以看清他的脸,干净,清秀。人群散去,他走到我面前,拨了拨我的头发说,一个人飘洋过海,不要哭鼻子。我说我走了不用高考了高兴着呐。
我踮起脚让我的下颚靠着况伟的肩膀,只能那么轻轻地碰到一下,因为妈妈就在不远处办理登机手续。这一秒钟不到的亲近于是弥足珍贵,我分明笑着,未料眼泪不知怎么流下来了。
我低声问,你知道莫小蕾怎么样了吗?他说不知道,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她了。

妈妈在挥手示意了,我握紧况伟的手然后很快放开,他点点头。我拉起行李箱朝妈妈的方向走去。我低着头奋力地走,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这个无限眷恋着我的城市,这个莫小蕾仍将生活着的城市。

我忽然很想莫小蕾,想她的笑她的眼睛她永远像公主礼服一样的蕾丝花边,很想很想。这个冬天,我悄无声息地踏上陌生的旅途。你呢,莫小蕾,你在做什么?还在生我的气么?

多许多天前,晴

我和莫小蕾一起坐在林荫道边的长椅上,她穿她的蕾丝我穿我的Mickey。那时初夏,这个城市雀跃的阳光凝脂一般裹住了街道,又透过绿盈盈的树荫洒在我们身边我们身上,斑驳的绿星落进莫小蕾晶亮的眸子里,像是蜂糖里的青柠。
我抱了很大的一纸杯苏打水,甜蜜地吮吸着夏日的清凉。我看着来来往往的美好的男孩,他们回过头来望着低头翻看电影画册的莫小蕾。我说,莫小蕾你找了半天到底决定好看什么了吗?她摇着头说,咱们还是回去吧,这个夏天没有北野武或者岩井俊二。我说,去我家看碟吧,把《情书》重看一遍。她点点头,身上是淡淡的Benetton香水的味道。

况伟说我们都是含蓄的孩子,但莫小蕾的心里装下了比我的Mickey Mouse,巧克力,白裙子和CLAMP更多的东西。莫小蕾总是莫名地忧伤。在我看来,莫小蕾像是橱窗里的娃娃,她的十六岁是冰凌雕篆的蝴蝶兰。远远看去,晶亮迷人,但千万不要触摸,因为她剔透而寒冷。

我近乎崇拜地喜欢着莫小蕾,因为十六岁的我是那样恬淡却平凡啊。

在况伟之前我喜欢过另一个男孩。喜欢着他的那段时间我也不厌其烦地用华丽的蕾丝打扮自己。我穿着洁白如云朵的裙子,裙裾是繁冗的浅蓝荷叶边,我坐在很大的一棵榕树下,手里拿着草绿色封面的诗集。然后他来了,他的身后被夕阳染上橙色的背景,他穿着干净的休闲衫踩着安逸的浅黄的光辉从我身边走过——那时我们并不相识,那时我在单纯地暗恋。他偶尔驻足,淡淡地望我一眼,谦雅地一笑,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那样甜蜜啊,我羞涩的十六岁就这样满足地沉浸在一个一个糖果一般的黄昏里。
后来我的同桌告诉我,他回头看我是因为我洋娃娃一样的裙子,他喜欢我那身裙子是因为他喜欢的女孩也总那样打扮。他喜欢的女孩是莫小蕾。
再后来莫小蕾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她说我是个软弱的孩子,所以我有事没事独自掉眼泪的时候她总会坐在我身边。莫小蕾从不说安慰的话,也不看我红肿的眼睛,她递给我软软的面纸,然后仰头望着稀疏的云。

哭出来就好,哭完了,明天也会是个晴天。她说。

我迷恋日剧的那段时间用白色的缎子扎了个晴天娃娃。我给它画上幽黑的大眼睛时想起了莫小蕾,所以我管她叫“莫小雷”。我把莫小雷挂到窗前的时候真的打雷了,初夏的午后也忽然灰沉下来。雨点真切地打在玻璃窗上的时候,我给况伟打了电话,我说这绝对是个不详的征兆。他在那头笑了,他说,童桦你真的不能再看日剧了。

后来的一场雨

莫小蕾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况伟的呢?我反复地回忆和思索,或许是在体育课,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踢球吧,或许是文化节,她和他不亦乐乎地排练话剧吧,或许是在图书馆,她耐心而羞涩地听他为她讲解习题吧……总之,是在那个雨天以前。

入秋的第一场雨,猝不及防。偏又在那样窒闷的一个午后,雨点落在干燥的操场上,发出浑厚的音响,哒,哒,哒……教室后的挂钟沉闷而拖沓。放学不再令人振奋,教学楼大厅前聚集了无数焦躁的少男少女,只有少数人得意洋洋地打着伞慢悠悠地晃出校门,更多的只把书包往脑袋上一顶,扯着领口飞奔而去。我和莫小蕾坐在教室里看雨。我说,这雨要下多久呢?莫小雷在家里一定没有好好祈祷。莫小蕾望着灰色的天空,没有回答。

况伟推门进来的时候莫小蕾小小地诧异了一下,况伟走到他的座位前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把伞,然后说,我都忘了,前几天正好留了把伞在这里。莫小蕾望着况伟,白净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况伟把雨伞递到莫小蕾面前,他说莫小蕾你先回去吧。可是莫小蕾红润的脸一下子暗淡下来,因为况伟还说,我有事要跟童桦说清楚。

那天我和况伟从教室的窗户里看到打着伞独自走出校门的莫小蕾。她仰着头走得很快,后来干脆跑了起来,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长长的马路尽头。
那天况伟对我说了很多话。雨停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走出教室。
那天以后,莫小蕾离我逐渐遥远。

多云的一段时光

期末临近,我和莫小蕾仍旧每天在一起,只是沉默了许多。放学时一起散步回家,低着头默默地走,再不谈论日本电影和香水品牌。我的家先到了,这时候我们恍然苏醒一般地道别,然后分手。我从不和况伟约会,为此他没少生气。我尽量避免在学校和他单独相处,说话时故意放大声音……那段心照不宣的日子里,我们像三条平行线一般努力地学习和运动,生活平静压抑。

妈妈挽救了我,她犹如女神一般宣布了我的新生:出国留学获签,我将在这个寒假远赴英伦。离期末考仅有两周的时候,我不再去学校了,终日坐在家里抱着英语读本和英国版图。无聊的时候把所有的影碟翻出来重看,《坏孩子的天空》,《花火》……还有《情书》。可惜我和莫小蕾无法成为藤井树和渡边博子,况伟亦不是另一个藤井树。

我给况伟打了几次电话,本意是要鼓励他考个好成绩,未料自己在电话这头泣不成声,反倒让他不住地安慰。我问及莫小蕾的情况,他沉默了一阵子,说,你应该回来看看她。

莫小蕾的父亲忽然失了业,祖母病危入院。离寒假还有一周,莫小蕾频繁地奔波于学校和医院。我在操场上遇见了疲惫地倚树坐着的莫小蕾,她依然穿着缀了流苏挂饰的蕾丝衬衫,却清瘦了许多。她望了我一眼,问,,什么时候走啊?我说是下个月。她微微笑着,说,你终于要学着长大了,童桦。

接着放了寒假。莫小蕾大概会更加忙碌,但我相信她还会像高傲的公主一样坚强体面地生活。

躲不过的雷雨

莫小蕾按响门铃的时候我还在午睡。

父母外出工作未归,我穿着睡衣翻箱倒柜地寻找红茶粉。我让莫小蕾坐在我心爱的白色小沙发上,然后把桔子水放到她面前,问,喝桔子水可以吗?茶找不着了。我愉悦地坐到她身边,说,莫小蕾你喝点儿吧,天气多干燥啊。莫小蕾的脸色很难看,从我忙里忙外地招待开始,现在她的脸完全沉了下来。她从领口滚着蕾丝花边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它丢在盛满了亮荧荧桔子水的玻璃杯旁边。我拿过来打开,信封里有一叠人民币。

我的表情一定很无辜,所以莫小蕾被激怒了,她站起来打了我一个耳光。很响很响,我的小猫吓得躲进了厨房。然后莫小蕾转身就离开,我仍旧坐在原地,脸上像桔子水一样翻腾着气泡。

晚上妈妈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边说莫小蕾的不是。我的妈妈太心疼我了,心疼到连我的朋友也一起心疼了:那个信封是她寄给莫小蕾家的。妈妈呀,您一定要继续这样爱我,因为我连最好的朋友都丢了。

好像是莫小蕾丢弃了我。

我搂着小猫坐在书桌上看妈妈收拾我的行李。我说,我还能在家住一个星期呢您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啊。妈妈没有抬头看我,她一边忙活着一边说,以后你会有其他朋友的。你瞧,今天是多晴朗的一天哟。妈妈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地乘着空气在晴空里轻盈地飞。它飞啊飞啊,又慢慢落在枝头,树荫下是初夏的街道。这个城市的夏天很美,阳光在一片浓绿的淡绿的油绿的树影里化开,化成两个女孩的笑脸。

那年夏天,我和莫小蕾百无聊赖地坐在林荫道边,我偷偷看着的男孩也在偷偷地看她。一切仿佛还是昨天。

明日,晴

我再也不忍看着莫小雷终日悬在窗前,空洞地笑着为我祈祷晴天。我把它解下来放在柔软的枕头上,给它系上草绿色的丝带,洒一点Estee Lauder的香水。但莫小雷变得很滑稽,它到底不是华丽的公主,它只喜欢单纯洁白的衣裙和窗外透明的碧空。

莫小雷被我送给了况伟。我说,你一定要找个景色最美的窗口把它挂上。

我的眼前是豁亮的候机大厅。落地窗外的跑道上,一架飞机正在缓慢地滑行,当它终于加速起飞,另一架飞机也在不远处隆重地降落。它们有一瞬间在半空相遇,这架飞机的某个窗口正对着另一架的。两个窗口里大概会有两个人,他们面对着面擦身而过时,是怎样的目光?
我也安稳地坐在了机舱的某个窗口前,关掉手机前收到了一条段讯:

“况伟把莫小雷交给我了,明天一定是个晴天。
莫小蕾。”

我终于哭了。

飞机请你慢一些吧,我的妈妈一定还站在某个空旷的地方目送着我们,你让我好好找找。但你一定很喜欢那个即将抵达的彼方,不然你为什么毫不留恋地远去呢?你是那么迅速地上升,穿过了云层,这个城市的轮廓我逐渐看不清了。我开始慌乱地回忆爸爸的汽车妈妈的微笑况伟暖暖的手,还有,还有莫小蕾身上淡淡的Benetton的香味。

可是,可是那些我和莫小蕾一起坐在树荫下悠然消磨掉的午后,那个凝碧的夏天,已然挥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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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旧作ING




我逃了下午的课,花了两小时在商场里,然后我回家,洗澡,换新买的衣服。我选了那条浅绿色的裙子,裙裾是白色的蕾丝花边,为此我特地翻箱倒柜找出那条青草绿的丝带,最后我把它剪短了系在胳膊上。

准备就绪后我出了门。

我当然是穿着那双淡绿色的凉鞋,它也是我为我的绿裙子特别准备的。我还带了很多双鞋,因为我带了很多裙子。我把它们塞进大大的旅行袋里,我差点就拎不动了,但是我固执地带着它,因为五分钟后小磊会负责拿着它。

五分钟后我在广场上看到了清瘦的小磊。他背了个双肩包,微微驮着背拿着面包屑喂着广场上的鸽子,这时候广场上的人不多,穿黑衬衣黑中裤的小磊在白色的鸽子中央显得分外突兀。
他接过我的行李时略微皱了皱眉,他说,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我说,难得一起旅行,我得打扮。我们打车去了火车站。对此小磊极其不满,他说坐火车会在路上浪费很多时间,我说这样才算真正的旅行。他不再说话了。


小磊对这次旅行的兴致显然比我低落许多。小磊的确是个乖孩子,他按时上学,每天都交作业,自习时喜欢泡图书馆的学习资料库,数学成绩相当可观……我的爸爸常常望着小磊的背影对我说,闺女,都怨我,太忙,没时间教育你。爸爸不住地叹气,感慨他在商界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养一丫头片子倒不如人老实巴交的教师家庭教育出的一傻小子。是啊,我也没明白,老实巴交的小磊怎么就喜欢我呢?

小磊不像我爸那般宠着我,他对我有许多不满但他从不开口说。大多时候他会用一种无奈的温和表情望着我,深黑色的瞳孔里流淌着关切的忧伤。他这样望着我的时候我会立刻偃旗息鼓,坐到他身边做乖巧状,我说小磊你可别哭啊,姐姐错了还不行吗?小磊小小诧异了一秒钟,然后他笑起来,有浅浅的酒涡,笑得很复杂。

我们住同一个区,放学一起回家。爸爸从不担心,小磊比我小一岁呢。可惜事实偏是如此,我和小磊恋爱了,和小我一岁的小磊。
小磊和我恋爱以后生活就发生了变化。比如现在,我们在紧张的期末考复习阶段踏上驶向南方的列车。


小磊坐在我对面,正给我泡面。他喜欢海鲜鱼板面,不过买的全是我喜欢的牛肉面,我着实感动了一番。我拿出相机对他说,小磊,咱们一到杭州就去西湖吧,我要和你拍很多很多照片。小磊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郭郭,你为什么不能等到考完试再去?我抢过泡面,说,因为暑假里人太多。然后我低下头吃起来,面还没有熟,很硬。

小磊靠着玻璃窗睡着了,他的耳机里隐约还有嘈杂的音乐。那音乐是我选的。小磊是个爱清静的孩子,他总是坐在一棵很大的树下,透过一片浓密的摇曳的绿,看湛蓝的天和流动的云。他这样平和地仰望了十六年,然后我成了他头顶的阴影。我颇为得意,因为我霸占着小磊。清秀干净的小磊,勤奋努力的小磊,喜欢忧伤文字和轻快音乐的小磊……

小磊你暂时还无法知道我有多疼爱你。我随时随地带着我的相机,要记下你的每一个表情,我开始接受海鲜鱼板面,听透明的钢琴曲,偶尔拿早餐剩下的面包去广场喂鸽子,认真地学习记笔记……小磊你知道么,你看到这些时是那么高兴,你笑了,唇角微微杨起,眉间是和煦的晨曦。小磊我是那样喜欢你的微笑啊,我想一直看到你这样冲我笑,所以我收敛了任性,学着听话。但是小磊,我还是吵闹着把你拉来旅行了。我可以任性最后一次吗,就这一次,只剩这一次。


我想着明天要穿那条粉蓝色的短裙,所以我打开袋子确认自己带上了那双蓝色的皮鞋。小磊在看报纸,读上面的天气预报给我听。晚上我爬上自己的床位,看着睡在我对面床位的小磊,他侧着身,看不清表情。车厢里的灯熄了,下铺的中年男子发出震耳的酣声。

我忽然想起爸爸。他今晚是不是又有应酬,是不是又被人灌了红酒,是不是又一身酒味儿地回家,是不是又不盖被子往床上一倒就睡……爸爸喝了酒以后也打酣,可是爸爸的酣声是不一样的,我听着爸爸打酣总能睡得很安稳。

我去了洗手间换好明天的衣服,然后在心里说了几句晚安最后准备睡觉。晚安爸爸,晚安小磊,晚安。入睡前我听到广播,火车即将抵达南京。

上午九点整,我和小磊站在南京如火如荼的盛夏里。
小磊至今还无法接受半夜被我拉下火车的事实,直到闷热的汗顺着脖颈流进衬衣的领口,他才叹了口气说,你这又闹的哪出啊。我把买来的汽水递给他,说,我突然想吃盐水鸭了嘛。小磊呈现出溺水般的痛苦表情。
我牺牲了我的皮肤拉着小磊满大街转悠,我牺牲了我的咽喉拽着小磊吃了两大盘烤羊肉串,我和小磊一起艰辛地爬上中山陵的台阶,然后我看着我心爱的蓝裙子被汗水浸成深色。


许多年前我也和爸爸来过南京,也是这样的夏天,也曾这样汗流浃背地尽情欢乐。那时妈妈也在,妈妈也穿着漂亮的裙子。她撑了把阳伞,走得很慢,所以我和爸爸坐在台阶边喘气的时候妈妈的衣衫还是那样清爽干净。我第一次吃盐水鸭就是那时候,后来我再也没吃过,也再没来过南京,因为爸妈离婚了。妈妈去了一个美丽的城市,偶尔买漂亮的裙子寄给我。我打电话给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她在那头沉默了许久。

爸爸提起妈妈的时候却从未安静过,他愤怒地砸坏过家里的许多东西,他紧锁着眉咽喉里发出浑厚的低吟。后来那低吟变成深重的哽咽,爸爸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间。我虽然不明白父母之间的那些事,但那时我很同情爸爸,他显得如此孤独苍老。

爸爸很努力地工作,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因此我很舒适很张扬地长大,穿我喜欢的裙子,随心所欲地做我喜欢的事。爸爸有很多女朋友,她们很知趣地从不在我的视线里露面,所以我不担心也不难过,因为爸爸每晚11点准时回家,每个星期天都铁定和我一起出门散心……这足矣。

是小磊戳破了我麻木的幸福。            
阳光很温和的午后,还在那棵我们经常百无聊赖倚着的树下,他对我说,郭郭,其实你没有表面看来那样快乐,对不对。我恍然苏醒般诧异着,眼泪滑落。

那天我靠着小磊的肩膀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声痛哭,那天以后小磊每天都来楼下等我。我背着书包走下来的时候看到他淡淡的笑:郭郭,我们一起去学校吧。


后来到底没有去吃盐水鸭,因为钱终于不够用了。买好去杭州的火车票后我和小磊坐在候车室里吃面包。我忽然很想洗澡,换干净的粉裙子。小磊说,忍着吧,等到了杭州再说。我说,离火车出发都还有半天呢,我就要洗澡就要洗澡。小磊叹了口气。

小磊在离火车站不远处找了间便宜的小旅馆。房间狭小幽暗,床单上有上一个客人留下的脏袜子,墙壁上趴了几只蚊子。我洗好了澡换上崭新的裙子,还稍微洒了一点Estee Lauder的香水。我满意地走出浴室,头发湿润地贴着前额。我说小磊轮到你了。他“哦”了一声,然后放下书本起身进了浴室。

这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假想。仿佛这就是我和小磊的未来,尽管房间比理想中的简陋许多,季节也不是我最喜爱的初冬。我半眯起眼睛坐在床上,想象着身着休闲西服的小磊推门进来,把公事包丢在沙发上,一边解领带一边说,我回来了,晚餐吃什么?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那张肮脏的床上,那只脏袜子被丢在了地上。我侧了个身才发现我枕着小磊的胳膊。我问他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现在几点。小磊伸过手来让我看他的表,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小磊说昨天他从浴室出来,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没叫醒我,火车也因此没有赶上。


现在我和小磊重新坐在了火车上。感觉到车底与铁轨的摩擦振动,发出有节奏的音响。买好车票后我和小磊确定了一个事实:到达杭州后我们也没有钱游西湖了。

不过我没有后悔,我喜欢南京这城市,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在火车上拍了很多照片,有葱郁的远山和静谧的湖泊,还有稀疏的农舍古旧的山间庙宇。更多的是小磊的照片,小磊安静的样子,沉思的样子,担忧的样子,还有他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景物出神的样子……莫名的忧愁忽然闪过,我望着小磊,第一次如此沉默。

十六岁的小磊,比我小一岁的小磊,在我面前的这个小磊看起来像是年长的哥哥。他迁就着我,眸子里总是溢满怜爱。我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的时候,他无奈地望着我笑,然后亲吻我的前额,轻声说,郭郭,咱们都安静下来好吗。我哭泣的时候他在我身边静静地聆听,抚摸我的头发然后笑着,郭郭,哭出来好些了吗?
在小磊面前我只是个骄纵的孩子。

小磊把苹果递到我面前,我说,你呢小磊,你吃了吗?他笑了,说,只剩一个了。
我枕着小磊的肩睡午觉,隐约听到他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哭了。


下了火车我拉着小磊低着头默默地走,他不知道我在忧愁什么。直到他看到我的妈妈站在车站外温柔地冲我们微笑挥手。

妈妈把我揽进怀里,说,欢迎你,女儿,欢迎你来和妈妈一起生活。

爸爸要结婚了,和他的一个新女朋友。那女的不想在婚后看到我,所以妈妈收留了我。她牵着我的手走到停车场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前,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走下车来。他望着我亲切地笑,小郭啊,你可来了,上车上车。妈妈温和地说,女儿,你以后就和妈妈还有叔叔一起生活吧,哦,家里还有个你的小弟弟呢!
我们坐进车里,我和小磊坐后排。副驾驶座上和那男人谈笑风生的妈妈,不时回过头来望着我,笑容幸福却异常陌生。
我望着窗外凝碧的街道,忽然沉重地怀念起我和小磊的故乡,那个干燥寒冷的北方。小磊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听到他轻声说,郭郭,你别怕。

小磊,我不怕,我只是难过。
小磊,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这次旅途的真相。
小磊,你得一个人从这里回家了。但是多好啊,你能回家,你还有家。
小磊,我也想回家。可是,可是哪里是我的家呢?


我们还是去了西湖,也拍了很多照片。我们竭力微笑,无奈总带着茫然和苦涩。小磊说他望着我,有种爱莫能助的悲凉。我说你不明白,你的家人还在等着你回去呢。他摇着头说不,他说,郭郭,这种感觉由来已久。

西湖初夏的微风轻盈地带着我裙裾的花边飘舞,它抚摸我的脸颊就像一双温柔的手,曾几何时,我也真切地被这样的一双手温和地抚摸。曾几何时,大约在某个已然远去的盛夏。此刻,我怀念北国凛冽的冬。

小磊站在苏堤上说起我们的从前。

小磊说我们在一起时他总是显得很沉稳,总是尽力细心地照顾好我,我只顾着打闹。他说他知道我的心里装下了比他多出许多的悲伤,所以他也很难过。最后他望着我笑起来,他说,郭郭,其实你真的是个很懂事的女孩。你始终是姐姐嘛。
我笑了。到达杭州后的第一个微笑。

可我最终还是哑然了,因为小磊说他明天就要回去了,是我妈妈订的机票。
我去机场为小磊送了行。他消失在我视线里之前的一分钟,忽然回过头来使劲冲我挥手,他喊着,郭郭,也许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

我望着他,点头,微笑。转过身去时,泪流满面。


看表,估计小磊已经抵达家乡时,我踏上了驶向远方的列车。很抱歉小磊,我还是这样任性。

我穿着来时的那条绿色裙子,裙摆滚着白色的花边,我把曾经心爱的绿色丝带系在胳膊上装饰,我穿着一双绿色的凉鞋。除此以外我还带了很多裙子很多鞋。可是已经没有人帮我拿着它们了,但我固执地带着它们,因为除了这些,我一无所有。

火车发出低长的沉吟然后缓缓驶出车站。我仿佛看到妈妈心急如焚的样子,她的身边有一个穿着挺拔西服的男人温柔地安慰;还有我的爸爸,他正和一个年轻的女子步入礼堂;最后是小磊,他换上往昔斯文整洁的服装,从容地走进考场……

窗外恢复了那些迅速掠过的景物,青色的山川和碧绿的溪流,三三两两的农人在无垠的田野里劳作。偶尔看到深山中的几座古侘,身边的几个女孩兴奋地双手合十许愿,我只是安静地仰望,望着它们急切地退后,消失在视野里。
感到很疲惫,所以我爬上自己的床位躺下,昏昏沉沉。

我不想醒来。

我醒来时躺在家里舒适的床上,窗外是北方皑皑的白雪,熟悉的屋子里是暖人的玉米粥的香气。爸爸坐在我身边,心疼地说,闺女,你可算回来了。妈妈走过来,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她说,烧快退了,快把粥喝了。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慈爱地笑。妈妈高兴地说,小磊一会儿就来看你了。

我希望,我希望苏醒时,我的生活是这样。

车厢顶上白亮的灯光照着我倦怠的双眼,我感觉到车底与铁轨的磨擦,发出富有节奏的浑厚音响,“铿”,“铿”,“铿”……

END


[ Last edited by 橙色麦田 on 2006-2-4 at 01: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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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帮一混儿---DEDE之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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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1 04:32:29 |只看该作者
心比肉容易年青些。。大麦田好好干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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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24 21:50:2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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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

Last year for being a teena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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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慧(huihui) 该用户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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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8 00:20:33 |只看该作者
妹妹,好好考,加油地说, 考上理想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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