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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潜的天使
一,药
我下楼去取药,在人民广场的对面,太阳溺在柔软的云里,干净的街道上有花朵倒吊的影子。
这是冬天午后的城市,像是一场温暖的目光。
离新年还有三天,可以隐约的看到敏感的红,像是瞌睡的花朵一样开放在明晃晃的街道上。
回去的时候要经过一个广场旁边的弄堂,有阴森森的穿堂风,路旁的白色塑料袋缠绕在我断带的鞋子上,怎么甩都甩不开。
我走的很快,止疼药在棕色的瓶子里哗啦啦的响。
二,王叔
我把对面的这个男人叫做王叔,他叫我赫林,成双成对,不孤独。
他吃药的方式很特别,拇指和食指捏着药片,身体弯曲,像是在做一场虔诚的祷告。大部分时间他穿棕色的宽松毛衣,拖着拖鞋,在阁楼里走来走去,喝水或者洗照片。午后的时光像个无比冗长的梦,连花朵都是倦怏怏,仿佛就要睡去。
我跟着这个已经衰老的男人生活了十年,我们的生活溢在尘埃四起的行走之中,光和水是唯一的信仰。
王叔是个摄影师,他在每一个光朵灼灼的清晨出门,从那些已经解冻了的气味中弋过,我从阁楼的小窗子里看到他有些发胖的身体,他站在被阳光割开的那一团树阴里,背有些驼,他走过去。
我时常看到他拍下的照片,不同女人不同的脸,打上不同的色彩,却都是一样绝望的脸。有的被阳光晒伤,有的在蒙昧的黑暗中只露出半边,,我们在西藏的时候,他曾拍过一张最为残酷的照片,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流出血红的颜色,背景是一张倾斜的巨大的网,上面有干枯的蔷薇花,花朵们无比轻薄,整朵整朵的在那里死去,生命无可预知的消失。
通常时候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抽烟或者摆弄他的照相机,要么就是不停的走路,我们走很多路,带很多东西,拍很多女人的脸。在我们每一个租住的房子里都贴满了那些大大小小,黑白美丑的脸。那些日子是无光的,雨季一直漂泊,王叔出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换下那些旧的照片,是一些隐忍的亡灵,她们向我哭诉她们无边的绝望,喋喋不休。她们让我觉得可怖,于是我就把她们烧掉,一张一张的烧掉,火,一些汹涌的火,还有那些焦灼的女人。
在我的童年,在那些有火光闪动的黑夜,我最常做的就是抱住膝盖,把头埋下来,依然感到刺骨的寒冷,这寒冷深入骨髓。像巨大的刺,我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王叔对我说,他是不轻易拍的,有时候站在暴烈的阳光下一天,只是为了抓拍一个绝望的瞬间。他有着最为敏锐的洞察力,每个女人都是绝望的,他这样说,而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一瞬间拉延到无限,永恒,那种绝望,是来自灵魂的深处,真实,无以诉说。
只是离开以后我才知道,他拍下的那些照片全都是他意想之中的一个女人,他唯一爱的一个女人,他爱她脸上的绝望神情,那种绝望,是无可触及的,在他混乱的世界里,一切都被简单抽象化,我们有着多么相近的脸,那种暴戾与顽固生根扎营,无迹可寻。就像他糟糕的胃,填满止疼药的胃,痛到无法忍耐的时候他会砸东西,他的脸上都是汗,脖子上有一道道凸起的青筋,那种浓致的青,好象随时会爆裂出来一样。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们是两只无比蹩脚的连体鱼,浮游流逝的时光终结,是我们唯一的皈依。
三,孩子,冷,以及其他
从小我就是个暴戾的男孩子。
懂事以来都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跟自己争吵,自己跟自己打架。从不跟别的孩子接触,他们三五成群的结伴在一起,洗澡,吹口哨,翻墙,干着一切正常的事情,而我,只会饶着墙打转,神色严肃的说着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并在他们围过来之前迅速的跑掉。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那些无以诉说的坚硬。
第一次和他们发生战争是在八岁那年,孩子们都是拗执且自以为是的,那天有风,缠缠绕绕的掠过这一季的尾巴。
那些孩子们探头探脑的围了过来,刮了很大的风,它带领一些沙子侵占了我的眼睛,我没来的及躲开,领头的男孩子飞快的从我身边跑过去,回头吐了我一脸的口水。然后他们围在一起咯咯的笑个不停,我揉揉眼睛站了起来,朝着那群目光邪恶的小孩子们举起了拳头。这是一场孩子之间的争斗,他们叽叽哇哇的乱叫,我目光坚定一声不吭。为首的孩子不知怎的就倒了下去,他的头破了一个洞粘稠的血液顺着那个烂糊糊的伤口往下淌。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了,他们惊恐的指着我尖叫,他死了,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是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孩子们尖叫着跑散开来。
我是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没有人相信。
那天我没有回家,天黑的是那么的快,浑浊的雨点哗啦啦的砸下来,寒冷像是一道洁白而疾速的闪电,它彻底的击中了我,它消灭了我,那年我只有八岁,下着暴雨的晚上,我浑身湿透的抱住膝盖,蹲在离家很近的停车场里,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冷,寒冷。
我冷,这冷深入骨髓,我的血液随着气温一起颤抖,冷是无可摆脱的病症,从八岁的那一瞬,至今。
四。那个女孩
我们在三月份的时候来到这里。雨季的城市像一个温润的瞳孔,收容所有的目光。
我是多么的迷恋这个城市的味道,它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口袋一样狠狠的兜住了我,我没有对王叔说,我的脚一踏进这里的时候,就长出了万千柔软而强韧的根,他们深深的扎进了土地,它们再也分不开了,每一次抽蓄都令我疼痛不已。
王叔在屋里转来转去,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灰色毛衣的线头已经开始脱落了,最终他站住,他对我说,你应该去看一看了,今天有没有雨水,天气是这样的冷,我很担心。
我把窗户打开,阳光像一支支尖利的剑一样射在我的身上,把小屋割开了一块明晃晃的光影。天空白的没有任何的阴影,那种白,像是突兀的死亡。
我问他,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他摆弄着他的照相机,头也不抬的说,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住长久,这点你要知道,最多过完年,下一个城市还会有意想不到的遭遇,我很期待。他突然问,你不会有什么留恋吧。我说不是的,我只是随便问问。他看着我,他说,你最好不要抱任何期望,别人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要清楚。他这么说,我看到一些幽暗的影子明晃晃的转,我摇头,我说不会的。
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孩子是在两个月前,太阳明亮的像是一下子就要掉进眼睛里,那么灼热。我拖着断了带的鞋子去给王叔买药,药是光,药是一场冰冷的目光,药是我们辗转流离唯一的前方,药与我们不离不弃。
那个女孩子在广场的花店前,那么多那么多的花朵饱满而又厚重的绽裂,开放的几欲碎裂。在这个冬天,它们怯懦的拥挤在一起取暖。周围的一切都恍然的消失隔离,而那个女孩子却显得很突兀。是个很小的女孩子,她的腿已经断掉了,一只搭在肩上,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形状,边的干瘦与弯曲,她残废的腿。她用一只手扶住蹲坐的木版车,上面有一些零钱,还有一些滚到了地上。她费力的移动着她的那块破旧的木版,弯下腰去捡,冬天的阳光灼热异常,溃散的掉在地上,仿佛会发出声响。我走过去,把那些沾染了尘垢的硬币捡了起来,递给她。她抬起头来,看了我很长时间,然后,咧开嘴快乐的笑了。她的脸有一些脏,但是眼睛是那样那样的明亮,很像我童年时沉溺过的玻璃球,转一转,会闪出奇异的色彩,永远也不会暗淡下来。我有些慌乱,药瓶子在我手中变的沉重无比,我什么都拿不住了啊,她张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转过身,飞快的跑掉了。太阳是个盛大光华的岛屿,我怎么跑也跑不开它投下的阴影。
五,男人,女人
女人是我的母亲,我爱的第一个人。
女人是美丽的,尽管那些美丽时常会幻化成不可预知的伤口,通常只发生在一瞬。
男人男人,你到底是谁。
谁。
他们打架的时候就把我锁在楼上的小阁子里,很黑很暗的一个小阁子,里面放满了破旧的家什器具,困的时候我就枕着它们睡觉,能闻得到发霉的气味。童年的记忆就是在那里,他们打架,我睡觉,一到夜晚,有风透过掉了一半的锡箔纸吹进来,哗啦啦的响。我把身体像弹簧一样的蜷缩起来。阁子里冷的像个冰窖,我把被单一层又一层的裹在身上,像一只过冬的土拨鼠,男人的吼叫声是那么的响,他把我的眼泪都给震出来了啊。
一只是这样,他们打架,我睡觉。
男人从不打我,也许它觉得我太弱小了,一碰就会倒掉,他只打女人,在很多个午后或者傍晚,他的愤怒会随时的爆发。男人身材高大,脸上总是毛绒绒的,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样子。他只喜欢喝酒和打牌,用粗重的手抓人的衣服领子,大声的吹牛或者骂粗。
女人从来不喊也不叫,她是我的母亲,她是个哑巴,我是那么爱她,可是后来她死了。
她的身上从来都是青青红红的淤痕,新伤旧伤就那么拥挤的的在一起,除了伤口和我,她一无所有,前者让她痛疼,后者却在最后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她看我的时候眼睛会发亮,变得肿胀的脸上会有快乐的笑,可是我从来都不笑,我爱她,可是我从来都不笑。
那时我是多么骄傲的一个孩子啊!她抱着我哭泣的时候,我从不说话,她咿咿呀呀的把我最喜欢吃的糖炒栗子捧给我的时候我从不说话,有时候我比她更像个哑巴,我最常做的事就在他被男人打了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河桥的那条街去买红药水,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塞到她的枕头底下,然后跑去睡觉。我们都是那么的爱对方,可是我们什么都不说,我是骄傲不愿意说,而她是哑巴,不能说。
可是,我是那么的想带她走,离开这里,可我那个时候只是个孩子,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沉默。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看到王叔,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有着清晰的棱角和温和的眉毛,下巴上是刚刚刮过胡子的铁青色。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脖子上挂着新买的照相机。像是这冬天里盛展的植物一样新鲜。他抬起头,一动不动的看这那些浮游的云,1982的太阳照再他的眼睛里,房顶上有松松垮垮的雪,一簇簇的掉在他的脚边,那些已经干枯的爬山虎不知何时曼延到了窗棂上,围成了一个笨拙粗糙的心型,已经死掉了。
这个时候母亲上来了,她今天有一点不一样,她换了一件黯蓝色的长裙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打扮过自己,那种蓝,仿佛坠入海底的空旷与颓然,像是扎根在她身上一样,再也分不开。
那样一种绝望。
我躺在那里装睡,她没有察觉,她轻轻的坐在我身边,用手抚摩我的额头,我仍旧没有动,她小心翼翼的扶起我的一只手。我的手,是那样的凉。她一遍又一遍的抚摩着。像是要把她全身的热度投递给我,那是我从未遭遇过的温度,那种抚摩,仿佛是一种无声的传达。那种诉说,是从心底一点一点的崩析出来。我们彼此深爱,可是我们从不表达。这种收敛摄入我的生命,只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闭着眼,鼻子很酸。我怕我一睁开眼,那些眼泪就会像逃兵一样的逃逸出来。她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温暖极了,只有眼泪是自由的,穿越一切的阴冷与鸿蒙,失去所有的声音。
她慢慢的把我伸出的手塞到被子里,然后去了隔壁的屋子,水龙头开的很大,可我还是听到了异样的声音,我赤着脚走下床。把脸贴到冰冷的墙壁上,听到了她的哽咽。她一点一点的压抑的哭泣。声音越来越大。那些声音上从心底发出的,像是一道透明的墙,在那一瞬间背打碎。它支离破碎,无可抑制,我的心沉沉的往下坠,我蹲下身去,用手抱住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楼下的那个男人,你从哪儿来。
从那以后,我经常看到他,在每一个暮色喷薄的 黄昏,他会带着他的银白色照相机来到这里,他在我漾起的视线里行走。他神情严肃,不笑。也从不拍照,有时候我们对视,我们有着相近的神情,绝望和理想是唯一的主题。我被这个男人的目光深深的吸引了,他有我一直憧憬的东西,后来我离开了,我才知道那是流浪。
六。关于我们的行走
除夕的前一天下了雪,雪在这里出生,雪是伤感的观者,穿越一切的虚无与屏障,带来最纯美的幻象,拯救与悲伤,人是一尾潜行的鱼,漾在柔软的眼波中。
王叔说,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晚上走。
我停了停,然后问他,怎么那么急,过完年再走不行吗?
他说,不行,他看着我说,你不要再问了,我们明天晚上是一定要走的,见我不吭声,他又走过来说,赫林,你不应该这样,这种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到南方去。我们会慢慢的安定下来,这需要时间。他把窗户打开,细碎的雪花踱进他的眼眉,引渡了一些正在沉淀的黑暗。我们在场黑暗之中对视,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也许有一些激动,他用手捂住胃,皱着眉头叹气,他说,我是那么的爱你,所以你应该相信我,你清楚吗?你到底清不清楚。
在沉沦的黑暗之中有冉冉的光,风轻的无法承载雪的生命,像是一道潋起的视线,骤的消失。
我低下头,我说,我清楚。
我记起在西藏的时候,我们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一晚,空气冰冷稀薄,帕米尔高原的风席卷着这一季的零落吹涌,我躺在坚硬冰冷的木版床上,透过天窗看到漫天的繁星,晶莹碎落的悬在我的视线深初,心中起伏亦被搁置。
我在半睡半醒的恍惚中看到王叔坐了起来,他穿着木制的板拖,尽管很缓慢,但仍旧发出摩擦的声响。我闭着眼,他走到我身边,坐在一旁,看着我,一动不动。有一个瞬间我想让他去休息,但那些凛冽的风声一直缠绕着的心脏,我不能动弹。
记不清是多久以后,他站起来,叹气,我听的真真切切。他摇头,说,我这一生只爱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就是你,所以你不应该离我而去。
说完,他褪下鞋,拎起来缓慢的走了出去。
我头痛欲裂,手脚麻木,在那一晚,我看到王叔拍下的那些绝望的女人,她们围绕着我,在我的耳边哭泣。它们的灵魂穿越虚无,来到我面前。和我濒于崩溃的意念相纠缠。
有谁记得,那些永无止境的流失。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们只是一直行走在那份巨大的爱之中,它是山顶上暴烈的火光,陡然陨落,如此的生生不息。
我们一起被时光轰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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