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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禅让,商汤伐桀,宗周革命,春秋战国……秦失其鹿,天下英雄共逐之!
然而又有谁能想到这“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王朝更替背后,竟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操纵。
在大秦帝国即将崩溃的前夜,淮阴韩信虽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身怀治国平天下之策,却无人赏识。潦倒中,一位神秘的黑衣人出现在他面前,向他许下一个魔鬼交易。历史之轮自此徐徐转动,隐秘于上古神话中的黑手渐渐露出它庞大的身影,而韩信亦踏上逐鹿中原的征战之途。
历史会按照黑衣人的计划再度重演吗?那个注定要在史书中以“名将”相称的年轻人,韩信,会屈从于黑衣人的意志吗?在历史之轮停止前没有人能知道答案。
楔子一
天很冷,春天还没有到来的迹象。
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独坐在河边钓鱼。因为冷,他瑟缩着身子,抱紧了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水上的浮子,又似什么都不在看。
远处阴阴的林子里,有个黑衣人正冷冷地盯着他。
他知道。虽然他没有向那边看过一眼,但感觉到了那冷冷的目光。
但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他的运气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没有人能从他这儿再剥夺掉点什么。像今天,他甚至不知道今晚的晚饭在哪里——近来能钓着的鱼实在太少了。
还去姚亭长那儿蹭顿饭吗?
他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老姚倒也罢了,他妻子那脸色却叫人怎么受得了?那一天她故意一大早就做好饭,一家子坐在床上把饭吃了。等他去时,那女人把锅子洗了个底朝天,冷冷地斜睨着他。
他还能怎么样?真赖到人家拿扫把来赶?
说实在的,他倒没怎么恼火。寄人篱下,本就难免受人白眼。他只是替姚亭长可惜——娶了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他原想日后好好报答他的,可是因为这个女人,他只会以常礼回报他了。
谁让姚氏只把他当成一个吃白食的常人呢?他冷笑着暗想。
以君子之道报君子,以小人之道报小人。这是他的信条。
他一直相信,凭他的才华,终有一日会获得足够的权势和财富,来厚报于他有恩的人,震慑轻视过他的人,报复凌辱过他的人。啊!他尤其要记得,一定要好好报答东城根那位漂絮阿母。她与他非亲非故,却在他最饥饿的时候一连给了他几十天的饭吃……
然而现在,寒冷和饥饿的折磨,让他开始怀疑起来:自己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至今也没有丝毫征兆表明他会有出头之日
在周围人眼里,他算是什么呢?一个猥琐无能的小人物,成天东投西靠混口饭吃,父母死了都没钱安葬,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过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他一无是处,凭什么指望上天的眷顾?
他自问不是庸碌之辈,可仔细想来,他到底会做些什么呢?他不屑做个躬耕垄亩的农夫;他没有锱铢必较的商贾手腕;他讨厌日复一日地抄写文牍;他鄙视阿谀逢迎的为官之道……啊!如今这世道所推崇的技能他一样也不行,居然还妄想……
浮子一沉,有鱼上钩了!
他用力一提,钩子上空空如也——他太心不在焉了,又错过了时机,叹了口气,重新穿好鱼饵,将钓钩又甩回水中。
水面的波纹一圈圈扩散开去,他看着那波纹。
他真的什么都不会吗?
不,不是的。
他曾经学过一些奇异的技能,那是在遥远的过去……
我也不知道教你这些对不对。老人有些忧郁地看着他,这也许是害了你,孩子。
怎么会呢?师傅。
你若是从未学过这些东西,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也不会感到什么遗憾。可现在……唉!老人抚着他的头顶,叹了一口气。
是啊,师傅的预见总是那么准确。在那之前,他是多么无忧无虑啊!在田野河泽中觅食,摸到一枚大一点的田螺,他都会快活得大喊大叫。而现在,他再也得不到这样的快乐了。师傅早知道会这样,为什么还要教他呢?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过完这卑微而又平静的一生呢?
不过也难说。你的天赋太高了,没有我,你也许早晚也会……
天赋?啊,他宁可自己从来没有这东西。它带给他的,除了怀才不遇的痛苦,还有什么?没了它,他倒可以像他周围那些无知群氓那样,安于贫贱的生活,并从中找到乐趣了。
……你是一把真正的利剑,就算埋在最深的土里,也掩藏不了你的锋芒……
不,不对,师傅。利剑在土里埋得太久,就会生锈,就会死亡。他宁可做一块粗粝的顽石。顽石不会生锈,就算被扔进最污秽的泥土中任人践踏,也不会痛苦和抱怨。
师傅到底为什么要教他那些东西呢?又教得那么严厉,那么苛刻。难道他不明白,需要这种技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吗?
六国既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帝国的每一个位置都已安排得妥妥当当——也许已经排到三四代以后了。上面不需要再从草莽中起用人才,他们只要求每个人都安分守己。
啊,誓言,还有那个奇怪的誓言。
临走之时,师傅让他立誓:决不使用他传授的任何东西,除非乱世到来。师傅教给他这样非凡的技能,却又似乎不希望他用。为什么呢?难道师傅费尽心思将他打磨成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剑,就是为了将他从此掩埋在不见天日的土中,让岁月将他的锋芒一点点侵蚀干净吗?
师傅,谜一样的师傅。他甚至连真名实姓都不肯告诉他。有一回,师傅居然对他说自己叫尉缭。当时真让他大吃一惊。不过事后想想,他也很佩服师傅的胆量,化名都化得那么与众不同——竟敢用当朝国尉的名字!
想那些干什么?
他猛地摇了摇头,将思绪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那段离奇的遇合对自己毫无意义,还是早点忘掉的好。认认真真地钓自己的鱼吧,要不然今天又要饿肚子了。
他将精神集中到水面那轻轻漂动的浮子上。
真的毫无意义吗?
是的。
一点也没有?
是的。
过去那些自我期许……
都是可笑的痴心妄想!扔了,全都扔了。
那他就准备这样默默地在贫贱中度过一生?
是的,是的,是的!
可如果他命该沉沦一生,上天又为何要赐与他那样罕见的天赋?为何要让他学到如此卓异的技能?为何要挑起他非分的野心……
不,不要想了,不要想了,认命吧!他是一件上天精心雕琢的作品,不幸被遗忘在了卑污的底层,就这样自生自灭吧!
只是那些曾经遭受的冷遇呢?那些无法报答的恩惠呢?还有那次永难忘却的耻辱呢?
啊!耻辱!耻辱!这两个字反复捶击着他的胸口,要用最锋利的匕首刻在他的心上。
那怎么能叫他忘掉啊!就算他能忘掉,别人能忘掉吗?整个淮阴城都已传遍他的笑话了。如果留着这条命,到头来什么都证明不了,当初又何必要忍耐呢?为什么不奋起一争呢?凭他的剑术,难道还杀不了那个无赖吗?
上天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他仰头望天,希望找到答案。
天已经暗了下来——太阳落山了。他叹了口气,收起钓线。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他站起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拎起空空的鱼篓,扛着钓竿往回走。
“足下请留步。”有人在他身后喊道。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那个躲在林子里窥测了他很久的黑衣人,但他对此人的来意没有兴趣——至少现在没有。天色已晚,他不想被关在城门外头露宿一夜。“是在叫我吗?”他懒懒地回转身道。
“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对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那是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人,神情中有一股阅尽人世沧桑的冷漠,似乎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 “你是谁?叫我有什么事?我好像不认识你吧。”他做出一副随时随地准备拔腿就走的样子。
但黑衣人似乎没有看出他这样明显的去意。“你可以叫我沧海客,”他好整以暇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神使,从东海而来……”
“你说你是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是神的使者,从东海而来,奉神命到凡间物色一个人……”
原来自己的耳朵没问题,是对方搞错了。他笑了笑,道:“阁下找错人了,我住在淮阴闾左。”说完转身就走。真没想到,这种小把戏居然会玩到他身上来!
自称沧海客的黑衣人一怔:“闾左?什么闾左?”
“左贱右贵你都不知道?去找那些住在闾里之右的人吧?他们才是你的主顾。”跟这种人浪费口舌,真是无聊。
“等等!你以为我是那种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方士?”
他已经懒得搭理他了,自顾自走路。
“我真的是神使,也许你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算你说对了。”他冷笑着扔下一句话。
“……可是你不相信的事就一定不存在吗?”
见他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沧海客又道:“如果我真是方士,以你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他还是没有停步。
沧海客缓缓地道:“年轻人,你不想成就你的王图霸业了吗?”
那轻缓的声音仿佛一道霹雳击中了他,他猛地停步,鱼篓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转了两转。
不会的,不会的。这是他内心最隐秘、最狂野的想法,他从来没有、也不敢将这可怕的野心泄露给任何人。这个陌生人不会知道的,不会的。
沧海客一边缓步走过来,一边慢慢地道:“你的天赋是足够了,但时间不对。你若早生百年,功业足可与齐桓、晋文比肩。但现在,很可惜,你将注定屈身市井之间,老死蓬蒿之中,除非有我主人的……”
“荒谬!”他慢慢地回转身来,盯着沧海客道,“我从未听过比这更荒谬的话。”
沧海客道:“你可以否认。我的话是对是错,你心里比我清楚。不过请你放心,我不是朝廷的人。”
是的,他不会是朝廷的人。当今朝廷对百姓防范之严密,用法之苛酷,是自古以来少有的。他若是朝廷的人,只要对自己产生丝毫怀疑,就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和自己说话了。那么他是谁呢?“你是六国旧臣?”他忽然心念一动,这样问道。近来有一些传说,说许多潜藏于民间的六国宗室旧臣正图谋复国,他们往往借助于卜者相士之流四处寻访人才。
沧海客摇了摇头:“不,我是神使。”
“你为楚国做事?”各种谣言谶语中,流传得最广的一句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里恰好又是楚国故地。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我为神做事。”沧海客叹了一口气,道,“你难道就不能相信我真的是神使吗?你的确很聪明,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推断出可能最大性的答案。可天下事并非皆能以常理度之。人的所知毕竟有限,何必强将不可解的事物尽以自己眼下之所知来解释?”
“好啊,”他将双臂抱在胸前,道,“那就用我所不知的来解释啊。你凭什么说我有那样的野心?我像那样的人?”他有些自嘲地看了看自己脚上露出脚趾的鞋子。
沧海客似乎犹豫了一下,道:“你的行为,凭你的行为。”
“我的行为?我做什么了?”
沧海客:“九年后,你会参与一场叛乱,你的行为证明你早已心怀异志。”
“九年后?”他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你会预知未来。”
沧海客严肃地说:“不是我,是我的主人。我也只是个凡人。”
他依然笑着:“九年后的叛乱?有意思。以始皇帝的雄才大略,再加上公子扶苏的贤明,至少可保大秦五十年的太平。九年?哈哈……”
沧海客没笑,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
“好吧,你有一个神灵主人,他能预知未来,他知道九年后会发生一场叛乱,那么他也一定知道叛乱的结局了?”
沧海客道:“是的。”
“那么究竟是成是败?”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怎么回事?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个术士的胡说八道了?
“对不起。”沧海客摇摇头道,“我主人说过,预言不能公布太多,那会造成变异……那会扰乱天道。况且,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不知怎地,听到这样的回答,他竟有一阵失望:“那你来找我是要干什么?”
沧海客道:“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有些意外:“交易?”兜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难道他毕竟还是一个方士?可是正如他所说:以他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呢?
沧海客道:“你是世间少有的奇才,但并不是所有有才能的人都能出头,你就是这样。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惟一能帮助你渡过这个难关的,就是我的主人。你需要我主人的帮助,而恰巧,我主人也需要你帮他做一件事。”
“难关?”他有些好奇,“我会遇上什么样的难关?你主人又要我为他做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也没有必要告诉你。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他看了沧海客许久,忽然笑了:“你的主人神通广大,能助我渡过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却还有什么事需要我这凡人来帮忙?你不觉得你的谎言编得太拙劣了?”
沧海客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谁告诉过你,神是无所不能的?” “世人不都这么说?”
“哪个世人见过真正的神?”
他怔住了。许久,才道:“那你又怎么证明你那个主人就是真正的神?”
沧海客道:“我没有必要证明,时间会证明一切。我只想和你做这桩交易……”
“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沧海客的神情像有些猝不及防,但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样子,点了点头,道,“我主人果然说得不错,要说服你不太容易。你太优秀了,太优秀的人总是自信单凭一己之力就可得到一切,轻易不肯仰仗于人……”
“不是不肯仰仗于人,是不想受制于人。”他道,“受惠于人就必然受制于人,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喜欢这感觉。未来是我自己的,我不想将它出卖给任何人——哪怕他是什么神灵!”
沧海客冷漠的眼中飘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一闪即隐。“好吧,”他依然冷冷地道,“年轻和才华是你的资本,就照你所想的去做吧。记住,你还有十二年的时间来考虑这桩交易。十二年后,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他同样冷冷地道:“不用了,我想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沧海客转身慢吞吞地向远处阴阴的林子走去,同时用慢吞吞的语调道:“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的决定。”
他的话让他心头一颤,为了驱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向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又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沧海客的身影已完全隐没在阴阴的林子中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像幽灵般飘了过来:“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一切又归于寂静。黑沉沉的夜色伴随着浓重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在这空旷的原野上,他忽然感到有点窒息。
“天意……天意……”他喃喃地道,“如果我的一生困顿真是天意,是不是意味着,就算我借助神力得到了一切,也终将会失去呢?”
楔子二
有个胆大妄为的刺客,居然在阳武博浪沙中袭击了巡游中的始皇帝!消息传出,举国震惊。
始皇帝的副车被砸了个粉碎。幸免于难的始皇帝大为震怒,已下令进行全国范围的大搜捕。据说刺客名叫张良,是韩国人,但迟迟没能将此人捉拿归案。关于这起事件,有许多离奇的说法。最离奇的一种是:刺客用以行刺的,是一个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这实在太荒谬了。但不这样还真无法解释那一击的惊人威力,所以这个说法还是被许多人接受了。
始皇三十五年,从咸阳传出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始皇帝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原因是这些宫廷术士耗资巨万却没能替他求得长生不老之药。
公子扶苏因为试图谏阻这场荒唐的大屠杀,被远遣上郡守边。
远离都城的上郡,正在大规模地修筑长城。
扶苏闷闷地坐在烽火台边上,望着下面川流不息的刑徒工匠,耳边尽是喧闹起伏的号子声和“嘭嘭”的夯土声。
蒙恬巡视了一会儿,将鞭子往腰后一插,走过来坐在扶苏身边:“公子,不要烦心。陛下只是一时圣聪蒙蔽,不久就会召你回去的。”
扶苏望着蜿蜒远去的长城,道:“也许吧。”他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肯定。
他并无失宠的怨恨,只有担心,深深的担心。
作为始皇帝最亲近的儿子,只有他明白,父皇此举不是一时震怒下的决策失误,而是病了,病得很重。更可怕的是,父皇自己还不知道。
“朕要做‘真人’。”始皇帝坐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内侍为他套上的望仙履道,“你听说过‘真人’吗?”
站在一旁的李斯茫然地摇了摇头。
“入水不濡,入火不熟,凌云气而飞升,与天地共久长。啊——”始皇帝慨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向往,“我仰慕真人。以后不要称朕‘陛下’,要叫朕‘真人’。还有,朕需要清静,你以后少向朕身边的人打听朕的行踪。”
李斯心中微微一惊,垂首道:“臣不敢。”
“你不敢?”始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已经这么做了!”
李斯跪下,不敢抬头。始皇帝站起来,内侍为他穿上新制的丛云短褐。“上次朕在梁山宫,从山上望见你出行的车骑,随口说了句:‘排场好大啊!’第二天你就减少了随行车骑,对不对?李斯啊,你这个人就是聪明过头了。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李斯身上直冒冷汗,伏地颤声道:“臣……臣死罪。”
始皇帝对着内侍捧着的铜镜,转侧检视着自己的新装束,满意地点点头,又瞟了一眼李斯,道:“起来吧,这一次就算了。事可一,不可再。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朕可不敢肯定自己会怎么处置你了,知道吗?”李斯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是,谢陛下……”
“唔?”始皇帝不满地哼了一声。
李斯一愣,随即明白了:“谢……真人。”他觉得说出那两个字实在很别扭。
内侍开始为始皇帝戴上纻制的凌霄冠。始皇帝仰起头让人系冠带:“那天梁山宫侍驾的宦官宫人共有四十二人,已经全让朕给——哎,松一点!赵高,你想勒死朕啊——已经全让朕给杀了!我懒得一个个来审。记住,这些人可全都是因你而死的。”李斯背上一阵阵发寒。
始皇帝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李斯左肩,悠然道:“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朕知道你不会有异心,你那样做只是为了揣摩迎合朕的心意。可朕现在要修成‘真人’,求得长生。朕的居住若为臣下所知,尘俗之气沾染太多,会妨碍神灵出现。所以不得不这样,朕想你应该能理解的,是不是?”看着始皇帝穿着这样的奇装异服,神态平静地说着这些疯狂的话,李斯有些毛骨悚然。始皇帝举手做了个手势,内侍们簇拥着他向殿外走去。
李斯忙赶上去,道:“陛……真人,咸阳宫那些奏呈……”
始皇帝头也不回,一挥手道:“不是早说了吗,你和冯去疾商量着办!”李斯有些着急地道:“可是有些事只能由……真人拿主意啊。”
“朕信得过你,”始皇帝转过头来,有点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斯道:“已经三个月没有举行朝会了,国事……”
“国事!国事!”始皇帝发怒道,“上人有些事比国事更重要,你不懂!”说罢拂袖而去。
李斯怔怔地看着始皇帝渐渐远去的身影。这就是二十五年前,他上《谏逐客疏》时接见他们的那个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青年君主吗?
“丞相,还是回去吧。”李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哦。”李斯回头,“是仲太史啊。”
太史仲修走到李斯面前:“丞相,回去吧。现在就是这样,什么办法也没有。”
李斯心中一酸:“我真想念过去的秦王。”
仲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一样。学学国尉吧,道不用则隐,省得伤心。”
李斯转头看着始皇帝离去后空空的甬道,惆怅许久,忽地一顿足,恨恨地道:“都是那个妖孽!国尉说得不错,妖孽祸国,从来如此。”
仲修眼中闪过一丝迷惘:“谁知道呢?我治史三十余年,从未听说过那种事。也许他真是神灵也说不定……” “妖孽!绝对是妖孽!”李斯咬牙切齿地道,“哪有神灵这样蛊惑人主祸乱天下的?”
始皇帝热切地盼望着早日成仙,获得长生。然而,就像存心跟他作对似的,不吉利的事情偏偏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占候者禀报:荧惑星犯心宿三星,天象示警!
一颗陨星坠落在东郡,陨石上记着:“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字。
一个来去无踪的鬼魅现身于华阴平舒道,留下一句“今年祖龙死”的不吉之言。
……
件件都是最触他忌讳的事。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左右近臣越来越提心吊胆。
威慑性的大规模屠杀似乎已没有什么效果。始皇帝决定,再一次外出巡游,以祓除不祥,消解心中的烦闷。
这一次伴随着始皇帝出游的,有左丞相李斯和始皇帝的幼子胡亥。没有人能料到,这次随驾人员的组成,竟会对帝国的命运产生巨大的影响。始皇帝巡行到云梦,在九嶷山望祭虞舜。再沿江而下,兴致勃勃地观赏了沿途风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塘,渡浙江,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并和以前一样,面向茫茫大海,立下了为自己歌功颂德的石碑。然后过吴县,从江乘县渡江,沿海北上,到达瑯琊。
方士徐巿等曾声称:海中确有神山仙人,也有长生不死之药,他们之所以耗费繁多而未得,只是因为在海上多次遭到大鲛鱼的袭击,无法到达。不知为何,本已对这帮方士深感失望的始皇帝居然相信了这个可笑的说法,这次出海还命人带上巨型渔具,自己也备上强力连弩,等候这种大鱼的出现。
从瑯琊北航到荣成山,没见到什么大鱼。再航行到芝罘山,见到了巨鱼,还射杀了一条,但不知是否就是徐巿他们所说的那种。
回来的路上,始皇帝与沿途接驾的官员见面的次数渐少了。行至沙丘以后连随从百官都难以见到始皇帝一面,只有丞相李斯、内侍赵高等少数几个人才能进皇帝的辒辌车。
一骑快马飞驰上郡。
轻柔的帛书从扶苏手中飘落到地上。
扶苏颤抖着接过佩剑,慢慢拔剑出鞘。使者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蒙恬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抓住扶苏的手:“公子,你要干什么?”
扶苏指了指地上的帛书:“你自己看吧。”
蒙恬捡起帛书,看了一遍,抬起头对扶苏道:“公子,千万不要自杀,诏书有诈!”
扶苏茫然地看着前方:“是父皇的笔迹,是父皇的印玺,是父皇的佩剑,有什么假的?”
蒙恬用力抓住扶苏的肩头,大声道:“印玺和佩剑可以盗用,陛下的笔迹李斯、赵高都会摹仿!公子,你好好想想:陛下命我率三十万大军驻守在此,又任命你为监军。给予我们如此重任,却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要我们自裁,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
使者不耐烦地佯咳一声。
扶苏慢慢将目光移向蒙恬,惨然一笑:“不,这确实是父皇的意思,我知道。”
扶苏按照父亲的要求自杀了。蒙恬拒绝自杀,但同意交出兵权,被关押起来。
车驾到咸阳,治丧文告发布,群臣才知道:始皇帝已在归途中驾崩了。
丞相李斯传达了始皇帝的遗诏:立幼子胡亥为太子。
始皇帝的遗命太离奇了:赐死长子,传位幼子。此前他还从未表露过要废长立幼的意向。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作出了如此异常的决定?
有人开始怀疑:遗诏被人动了手脚。
有人开始猜测:最接近始皇帝的李斯和赵高一定隐瞒了什么。
……
然而,不管有什么样的怀疑,什么样的猜测,都不能阻止胡亥以太子的身份理所当然地登上皇位,成为秦朝的二世皇帝。
新皇帝的残暴和无能很快显现了出来:一即位,他就下令,让后宫所有没生子女的嫔妃都为先帝殉葬;他在赵高的唆使下,诛杀了一大批功勋卓著的先朝老臣和数十位公子、公主,以确保无人能对他那来历不明的帝位造成威胁;为了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他仿效他的父皇,也浩浩荡荡地东巡南下,到处刻石颂德——尽管他实际上无德可颂。
从当年四月开始,他下令继续修建阿房宫,同时征五万精兵屯卫咸阳。说是屯卫,其实是充当皇帝游猎时的侍从。咸阳人口激增,导致粮食匮乏。于是他又下令各郡县转输粮草到咸阳,而运粮者又需自备干粮在途中食用。
庞大的工程,惊人的耗费,使百姓日益贫困。民间的愤怒情绪在迅速滋长,二世皇帝没有采取任何安抚措施,施行法令却日益严厉起来。
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但没人敢说出这一点。
严酷的法令,加上血腥的清洗,使朝中大臣人人震恐,为保住禄位性命,不得不阿谀取容。所以,甚至没人敢告诉新皇帝:荆楚故地,有人造反了!
首先造反的是一群戍卒,为首的叫陈胜。他起事后自为王,建号“张楚”。随后,久已为秦所苦的百姓纷纷杀死郡县官吏,响应陈胜。
陈胜遂命吴广西攻荥阳,命武臣、张耳、陈馀攻取赵地,邓宗攻取九江郡,周市攻取魏地。响应起义的军队越来多:陵县秦嘉、符离朱鸡石、沛县刘邦、吴中项梁项羽……
崤山以东的秦各郡县迅速土崩瓦解,崤山以西,已不复固若金汤:陈胜命周文西进击秦,很快攻入了咸阳的大门——函谷关。
人人都相信:秦国就要亡了。
孰料,形势急转直下。
周文在离咸阳仅百里之遥的戏亭遭到秦少府章邯的致命打击,败退出关,功亏一篑。
而且没有人来救援这支深入险地的孤军。原因很简单:人人都知道秦国将亡,所以人人都开始考虑,如何在秦亡之后的角逐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了。以现在的形势看,如果周文灭秦,陈胜必然势力大增。而陈胜自称王以来,架子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有个以前和他一起受雇耕作的老朋友来看他,就因为还像以前那样跟他拍肩膀称哥们儿,跟这位楚王陛下没大没小,结果被他杀了。这样的人若是得了天下,以后谁还会有好日子过?所以,当周文一败再败,直至兵败自杀,都没人来管他。各路义军都忙着割据称王或争权夺利。
肯为陈胜效命的人越来越少,背叛他的人越来越多。
十二月,在秦军的连番追击下,陈胜败退到汝阴。这里成了他的葬身之所。他的一名车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砍下了酣睡中的他的脑袋,献给了秦军。
乱世中的人是很容易喜新厌旧的。没人有闲心来悼念这位率先反秦的勇士,很快又有人拥立了新的楚王。和陈胜不同,这位新楚王是真有楚王室血统的。他是项梁项羽叔侄从民间找到的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了激起楚人对故主的怀念,连名号也袭用了他祖父的,依然叫怀王。
仗,还在打,不过不再像以前的那样子。
齐心协力共讨暴秦的局面已一去不复还。曾被秦始皇一一平灭的六国已全部重建,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
上部:韩信篇
秦二世三年,章邯三十万秦军围赵军于世鹿,楚怀王派宋义、项羽率军援救。大军行至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不前进。
项羽冲进了上将军行辕,质问帅宋义:“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进军?你要眼睁睁看着赵国灭亡吗?
“你着什么急?”宋义慢条斯理地道:“赵国歇跟我们有直么交情?犯得着为他去跟秦军拼命?不要忘了,秦军比我们多四倍不止!章邯也不是好惹的。你叔父就是因为不听我的劝告,贸然出击而被他杀了的。”
“你也不要忘了。”项羽强忍着怒气道,“怀王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救赵!你现在按兵不动,算是怎么回事?”
宋义道“这就叫计谋!现在秦军攻赵,若秦军胜,必然已疲惫不堪,我军正可乘其疲惫击他们;若秦军败,那更好,我们就可以乘此大举西进,入咸阳,灭秦朝,建不世之功。所以,我们不妨让秦、赵先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这叫不战而出人之兵,你懂吗?”
项羽道:“我读过兵法,不用你来教我!不战而胜有两种,“上兵伐谋,其次伐效”。你用的是哪种?
靠谋略?靠外交?你靠的是赵国的牺牲!以秦军的强大,去攻新建立的赵国,其势必灭赵国。这也算“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屈的是谁的兵?”
宋义冷笑道:“难怪你叔父说你读兵书只读一半!牺牲赵国以拖垮秦军,不正是最好的谋略?匹夫之见,不可理喻!
宋义最后两句话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但足以让项羽听到。
“你说什么?”项羽勃然大怒,手扫剑柄,便欲站起,“你再说一遍!”忽然,他感到有人轻按他按剑的手,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侍卫。
那侍卫轻声道:“将军息怒。”同时以目示意。项羽向四周看了一眼,重又坐下。
“这就对了。”宋义悠然道,“你那火爆脾气,最妇不要在我这里发。这是我的行辕。而且,我是上半军,你是次将军,你知道,这可是怀王封的。
项羽咬一咬牙:“你不救赵,我去!”
宋义瞟了他一眼,举手拍了拍,:“来人。”
一名士卒走进来,躬身道:上将军有何吩咐?
宋义道:“传我将令:军中上下,务须严守号令,不得擅自行动,凡有好勇斗狠如虎狼,强悍不遵令者,皆斩不赦。”
宋义又转向项羽道:“项将军,这可是怀王给我的权力,你没有异议吧!”
项羽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怀王,怀王,你还真以为那小子配坐好张王全?”说完,项羽起身就走。
宋义拍案怒道:“项羽!你不要太放肆!别以为你是项梁的侄子我就不……~
项羽已经出去了。
什么怀王?狗屁!项羽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边走边愤愤地说:“连秦始皇我都敢说他可取而代之。熊心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叔父,他大概现在还在给人家放羊呢!宋义居然拿他来压我,你说可笑不可笑?楚国的大业,早晚要败在他手上!”
跟在他身后的待卫道“宋义的话,其实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只顾眼前之利,目光不免短浅了些。”
项羽停住了脚步,回身打量着这个待卫:“韩信,你这个执戟郎中,好像总是有许多见见呀!那你倒说说,宋义的话有什么道理?他又怎么目光短浅了?”
韩信听出,项羽的话中,有一股讥嘲的味道,但话已出口,不能不说下去:“宋义的意思,无非是想待秦、赵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单以此役而言,此举确有可取之处,但从长远来看,恐怕还是失多于得。第一,若照宋义的做法,赵国必亡,我们也就失去了一个盟友;第二,别人会说,楚军只顾保全自己的实力,不顾盟国的安危,算什么王者之师?以后我楚国要在诸候中建立天下宗主的威信,就很难了。”
项羽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韩信看了一下项羽,一时看不出喜怒,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我军可以先大张旗鼓做出进攻的态势,但不去接触秦军的主力,只要激起巨鹿城中赵军的信心,让他们倾全力与秦军决一死战。秦军久围巨鹿而不下,其势如久绷的弓弦,现在突然加上一股强力,那么弓弦最容易绷断的地方必须会暴露出来。我军就可抓住机会,从此处入手,变佯攻为实攻,与赵军里应外合……
“哈!”项羽冷笔一声,“我当你有什么高见,搞了半天原来还是宋义那一套!赵国危在旦夕,你还有闲心玩什么佯攻实攻的把戏!项羽向远处秦军营垒方向一指,“章邯是我的死敌,他跟我斗了那么长时间,还杀了我叔父,可我佩服他!为什么?人家是真天的忠臣良将,凭自己的真本事打仗,可你呢?你给我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想让我被赵国人戳着脊梁骨骂么?宋义的做法不是王者之师氮,你的倒是了?世上有这样的王者之师?笑话!”
韩信知道,项羽跟本没有理解自己的计策,只得耐心解释道:“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宋义的做法不一样……~
不错,你和宋义不一样,”项羽一挥手打断他,“你比他高明,你高明就高明在,不出死力,还要捞个出过力的好名声!你把我项羽当什么人了?告诉你,伪君子比真小人还不如!说完,项羽甩下他,大步走进前面范增的营帐去了。
韩信呆呆地上在原地。项羽最后一铝句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问题是,这样毫无理由的羞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次他进言献计,项羽都会有反感之意,就算事实证是他的预见是对的,项羽也没有因此而给他好脸色看。
这到底是为什么?
项羽进了范增的营帐卸掉盔甲,扔下佩剑,坐下就道:“我非杀了宋义不可……
范增大惊,道:“将军慎言。”说着起身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帐门张望了一下,又放下帐门,向项羽道:“出了什么事了?”
项羽道:“宋义不步救赵,我劝他出兵,他还搬出怀王的牌子压我。”
“哦!是这样。”范增踱了几步,坐下来,“那他说了理由吗?”
“说了”项羽道;“又是那一套“等秦军疲惫了再打!”
范增道,你是怎么看的?”
项忌道:“秦强赵弱,这是明摆着的事。巨鹿只日可下。到时,秦军得到赵国的粮草补充,只会更加强大。有什么疲惫之机可以利用?”
“唔--”范增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
项羽有些急了:“亚父,难道你也认可宋义的铸法?”
“不是“。范增摇了摇头,宋义的做法,也许可赢得眼前一点小利,但会使我们失去赵国这个盟友,又有损于楚军王者之现的威名,不利于我楚国的长远发展。最好的计策是……
范增沉吟着,发现项羽面色有异,道:“阿籍,怎么了?有什么事?”
项羽道:“亚父,你说的……你说的怎么和他如此相似?”
范增惊道;“谁?谁会有此见识?”
项羽道:“喏!就是外头那一位,我的侍卫,韩信。两前投奔我叔父的,叔父过世,又跟了我。”
范增道:“他道底是怎么说的?”
项羽把韩信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想不到你手下竟有如此人才!”范增激动地一把抓住项羽的手,“太好了!这人是上天所赐,阿籍,你一定要重用他。”
“亚父,不要说他了。”项羽抽回自己的手,“这人我不想用。”
范增愕然:“为什么?”
项羽道:“亚父,你不知道他在淮阴的事。曾有个无赖找他的茬,当街对他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拨剑来刺我;要是怕死,就从我胯下钻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当真乖乖地钻了人家的裤裆!满街的人都笑他,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人家把这事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么会有贪生怕死到这种程度的人?”
范增眯起了眼睛:“你认为他怕死?”
项羽道:当然!他这样的人还不算怕死,那世上就没有叫懦夫的人了。”
范增道:他要是真的怕死,怎么还会来投奔你叔父造反?两年前你叔父的实力可不大啊。”项羽一时语塞。
范增道:“受到侮辱,并不是被侮辱者的过错。况且,尺蠖之曲,求其伸也。他能忍人所不能忍,正说明其志非小。”
项羽道:“不止是这样,我……他其实已经向我献过好几次计了,我总觉得他的计策阴谋气太重,非大丈夫所为。”
范增看了项羽许久,才叹了口气,道:“阿籍,我受你叔父知遇之恩,他临终前又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尽心竭力辅佐。所以,有几句话,我也不能不说,希望你听了不要见怪。
项羽道;“我怎么会呢?叔父要我叫你‘亚父’,就是要我拿你当父亲看待。亚父有话尽管直说。”
范增道:“阿籍,你为人磊落,襟怀坦荡,这正是我所钦佩的,但也是我所为你担心的。你的性格,不像是一个成功的帝王该有的啊!
项羽道:“亚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范增道:“从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所看到的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其实都有诡诈残忍的一面,只不过不为常人所知罢了。战场无情,宫廷无义,如果他们只是一味讲究仁义道德,一辈子也不可能成功!宋襄公打仗都要讲什么‘君子不乘人之危’结果呢?差点把命都丢了。
项羽道:“我没有迂腐到那种程度,我不反对用计,只是不喜欢用那些过于阴险毒辣的诡计。”
范增道:“计策只是一种工具,有什么善恶之分?再卑劣的计策,只要它能成功,就是好计,就该用它。”
项羽道:“可是借助诡道而得来的一切,不能保持正义的本色吗?”
范增道:“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他的正义谁曾怀疑?但你知道他的国君之位最初是怎样来的吗?他是杀了他哥哥公子纠而得位的士决定正义与非正义时,不是在斗争中走正道还是诡道,而是斗争的最终目的,就像你叔父拥熊心为楚王,不也是为了推翻暴秦而采取的一种策略?你自己也知道,他算什么楚王?不过是你叔父手中的傀儡罢了。只因为他的楚王血统,能为我们号召更多的人,你叔父才他做招牌的。”
项羽听他用叔父项梁的行为做譬喻,心中有些不快,道:“那不一样。”
范增道:“有什么不一样?”
项羽说不出来,只得道:“反正我不想让后人说,我的成功是用阴谋诡计换来的。”
范增道:“阴谋诡计又怎么了?‘窃钩者诛,窃国者候’自古皆然。只要所图是帝王业,一旦成功,有谁敢质疑你成手段?”
项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沉默,但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非常明显。范增看出来了,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军帐门口,撩开帐门准备出去,好让项羽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但撩开帐门的手突然停在了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一会儿,又放下帐门,回头对项羽道:“韩信这个人,你真的不用吗?
项羽道:“是的。”
范增叹了一口气道:“人才难得,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如果你实在不想用他,那么最好把他看住了。”
项羽诧道:“为什么?”
“他的才智太可怕了。这样的人若为他人所用,会后患无穷。”说完,范增掀开帐门走了。
为他人所用?后患无穷?项羽觉得好笑。谁会重用一个钻过人家裤裆的胆小鬼?亚父真会大惊小怪。
他根本没把韩信的事放在心上,转而开始思考起明天要做的大事了。……
第二天清晨,项羽单独朝见了宋义,没有人知道军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项羽片刻工夫就出来了。手中还拎着宋义那颗血淋 淋的脑袋!
项羽宣称:“宋义暗中与刘国勾结,图谋双楚,楚王密令我诛之。”
诸将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无一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说半个“不”字。况且,宋义此前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还好整以暇地送他儿子去齐国为相,确寮有勾结齐国的嫌疑。至于说宋义反楚,那自然不些牵强,但人都已经死了,谁又高兴为给一个死人翻案而得罪强硬惯了的项羽呢?所以,几个善于察颜观色的逢迎之徒甚至还讨好地说:“首先扶立楚怀王的,就是将军的叔父。如今,将军又替我大楚诛灭了叛国之臣,真乃楚国之柱石也!”
项羽派人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怀王,怀王不得不追认了那道他根本没有发出的诏命,并命项羽取代宋义任上将军之职。
项羽迅速指挥楚军渡过漳河,援救世鹿。
渡河之后,项羽下令:凿沉渡船,砸烂釜甑,烧毁屋舍,士卒每人只带三日口粮,以示绝无退路。
这道前所未扔的破釜沉舟之令,极大地激发了楚军的战斗力。楚军将士人人奋不顾身,以一当下,向强大的秦军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秦军运粮的甬道被截断了。
秦国坚固的阵线开始瓦解。
……
秦将苏角被杀,王离被俘,涉间自 焚。
秦军主帅,少府章邯--曾经打败了周文、陈胜、项梁的常胜将军章邯,向项羽求和了。
考虑到秦军实力犹存,而楚军军粮已所剩无几,项羽决定接受这位杀叔仇人的求和。双方约定在洹水之南的殷墟上会面。
在殷墟,章邯告诉项羽,他之所以求和,不是因为战斗失利--事实上,他还有二十万兵马,而是因为他所事奉的朝廷已不值得他继续效忠了。
“我简直不知道如今的秦国究竟姓赢还是姓赵了。”章邯愤愤地道,“朝中的有功之臣都快让赵高杀光了!先是将军蒙恬,然后是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再后来是左丞相李斯,现在就要轮到我了。”章邯指着身后一人道,“将军应该认识司马欣吧?”
“是的。”项羽点点头,“我与叔父潜藏于民间时,我叔父曾因事被捕入狱,是他救了我叔父一命,那时他是栎阳狱椽。
章邯道:“现在他是我的长史。十天前,我派他去咸阳请示战事--司马欣,你自己来说吧。”
司马欣道:“是,我到了咸阳,要见皇帝。赵高让我在宫外司马门跪候了三天,也没让我见到皇帝。后来我听说,赵高得知情势危急,怕皇帝追究,准备拿将军和我们这些前线将士顶罪。我连夜抄小路赶了回来,到了军中,我才知道,赵高果然派人追杀过我。幸而我没有走去时的大路。”
章邯道:“项将军,你也看到了,为这样的朝廷卖命,还有什么意思?将军与我有杀叔之伊,我也不敢请求将军的赦免。但求将军一件事:攻入咸阳后,千万要抓住赵高,将这恶贼斩成肉酱,以解我心头之恨!那么我虽死也感激将军的恩德。”
说着,章邯向项羽俯身跪拜下去。
看着这个曾和自己斗得死去活来的劲敌,如今被肮脏的宫廷所逼,落到这样凄凉的境地,项羽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他扶起章邯道:“起来吧!我不杀你。你攻打我叔父。是名为其主。现在你弃归楚,是我楚国的幸事。你就留在楚军中为我办事吧!
就这样,项羽不但没有追究章邯的罪远,还封他为雍王,又任命他的两名副手:司马欣为上将军,董翳为都尉,收编了秦降卒二十万,一同向关中进发。
没有人怀疑项羽有封王的权力。巨鹿之战已经确立了他在诸候中至高呒上的地位,一俟进入关中,攻下咸阳,他成为天下霸主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所以,许多人已提前改口叫他‘大王’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巨鹿之战的余威排除了一切障碍。在路上,为了杜绝后患,项羽下令坑杀了那二十万秦军降卒,居然也没有敢说三道四。除了亚父有点不以为然,总而言之,项羽的心情十分愉快。
但是,一个意外的消息把他的好心情全打乱了:沛公刘邦已先他一步进入关中。
刘邦算什么东西?项羽至今还记得去年这个人是怎样哭丧着脸来向他叔父求救兵的。那时,他把自己的老家丰邑都丢了,兵微将寡,无力收复,带了一百多名骑兵可怜巴巴地来求援,项梁很大方地送给他五千兵马,这条死鱼才算翻了身。
一想起那道怀王与诸将的约定,项羽就觉得心烦意乱。
“先入关中者王之。”
关中王,关中王,等于是秦王。刘邦怎么配来跟他争这个天下至尊的王爵?岂有此理?他是怎么攻入关中的?
消息很快打探出来了:刘邦用贿赂秦将的手段打开了咸阳的南大门饶(山字边,我打不出来了)关。此时,赵高狗急跳墙,弑君于望夷宫,另立二世帝的侄子子婴为秦王,子婴又设计杀死了赵高。咸阳城里乱得一塌糊涂。刘邦遂趁虚而入咸阳。
大军行到函谷关前,关上已换上沛公刘邦的旗帜。关门紧闭,守关者声称:“无沛公之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关。
项羽勃然大怒:“我在巨鹿浴血苦战,拖住秦军主力,你捡了现成便宜,还想独霸关中,给我攻!”
刘邦的军队抵挡不住,很快就败逃了。
项羽攻下函谷关,到咸阳城外的鸿门,扎下营寨,鸿门西南不远处的灞上,就是刘邦的驻军。明天,项羽想,明天就去找刘邦兴师问罪。
这样想着,他安然入睡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睡成一个好觉,因为一个晚上先后有两个人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要见他。
第一个人是从刘邦的营垒里来的,自称是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的密使。来使对项羽说,刘邦有称王于关中的野心,他准备任秦降王子婴为相,霸占秦宫室府库全部财宝,与诸候军对抗。来使告诉项羽,刘邦只有十万军队驻在灞上。如果项羽要举兵相攻,曹无伤愿为内应。这对项羽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他本部军加工诸候军足有四十万,打败刘邦看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不喜欢来使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只敷衍了两句就让他回去了。
第二个是他自己营垒的人,他的族叔,项伯。奇怪的是,项伯深更半夜把他再次从床上拉起来,却只是为了拼命给刘邦说好话:“人家沛公要不是先攻破关中,你能那么容易进来吗?人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却要去攻打人家,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项羽觉得好笑。今晚是怎么了?一个刘邦的手下人,来劝他攻打刘邦;一个自己的手下人,来劝他别打刘邦。
“三叔,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隐衷?就直说吧!”
项伯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他去过刘邦的军营了。因为在听到项羽次日攻打刘邦的军令时,他猛地想起,自己有个老朋权还在刘邦哪儿,他不希望这位朋友陪刘邦一起白白送死,就准备叫这个老朋友跟自己逃走。
“你那位朋友是谁?”
“张良”。
张良?”项羽怀然动容,“就是那位在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刺客?”
“是的。他行刺后就亡匿下邳,我就是在那时和他认识的。
“很好,那后来呢?你把他劝说来了没有?”
“没有,他说什么也不肯在刘邦有难时独自逃生。”项羽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佩和惋惜的神色。
项伯又更加吞吞吐吐地说,张良不担不肯跟他一起逃走,反而三言两语,硬把他拉去和沛公刘邦见面。在那样尴尬的情况下,张良居然有本事说得让项伯和刘邦结为姻亲,还让项伯回来在项心面前替刘邦多多美言几句。
“大王,明天刘邦会亲自来向你请罪的。你先不要开战吧。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要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辞。多听听他们的话也很有道理……”
“行了,行了!”项羽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挥手道:“我知道了。那就看他明天有没有诚意来谢罪吧!”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项伯忙不迭地替他那刚刚结成的亲家公说道。
第二天一早,刘邦果然亲率百余骑兵来鸿门向项羽谢罪了。
刘邦言辞谦卑,神态惶恐,他把自己的所有行为--包括约法三章,不杀秦王子婴等收买人心之举,都解释为替项羽传播威名。
项羽吧了口气,道:“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这么说的。否则,我也不会这样啊!”
范增在旁边听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项羽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但接下来还有更叫他难以置信的事:项羽居然把刘邦留下来宴饮食
宴席上,范增五次三番向项羽使眼色,甚至举起佩带的玉玦示意,但项羽就是没反应。
范增起身,走出军帐,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一个青年军士刚好走过,范增一把把他拉到一旁。
“项庄,你知道你堂史在宴请谁吗?”
项庄道:“听说是刘邦。”
“不错!”范增咬牙切齿地道:“昨天还下令要准备去攻打他的,现在倒好,让人家几句花言七语,就说得变卦了。刚才在席间,我几次示意,大王就是不忍下手。我们只好代他动手了。”
“这……合适吗?”项庄有点犹豫。项羽虽与他是堂兄弟,但实则位同君臣,不奉项羽的将令就擅自行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范增不耐烦地道,“这是为了大王的天下。大王要怪罪下来,一切有我但着。你去拿剑来,待后就进去,以舞剑助兴之名,在席间杀了刘邦!”
项庄道:“是。”就完匆匆就走了。
范增准备回帐中去,一瞥眼间,看到一人,不由得停脚步。那是一个执戟的待位,正懒懒地倚着一排栅栏,口中叼着一茎野草,眼睛望着远方的山川,脸上有一股萧索没落的神情。
范增踏前一步,但又退了回来。
不,现在不是安慰一个失意者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办!以后再说吧,他会记住再劝劝阿籍,叫他重用这个名叫韩信的侍卫的。
范增返身进了营帐。
一会,项庄也拿着宝剑进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张良匆匆走出来,走到军门口。那里有刘邦带来的一百多名随从。张良拉住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就走。一边走,一边急急地道“……现在项庄舞剑,其意常在沛公。要不是项伯在那儿挡着,我们沛公早没命了……你进去后,记着,东向而坐的就是项羽,别激怒人,只对他说……”韩信倚着栅栏,看着张良拉着那大汉向军帐快步走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计!他点点头,项羽是个莽人,而他自己也喜欢莽人,所以要是找一个舌辩之士去跟他理论,只会引起他反感,叫这个粗豪大汉去大闹一通,也许倒可以救刘邦一命。
这个张良,果然厉害!
约半个多时辰过去后,刘邦身体歪斜地扶着那大汉的肩头出来了,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但一出军门,刘邦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清醒了。他站直了身子对那大汉道:“现在怎么办?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范增不杀我,是不会死心的。”
那大汉道:“当然是走了。难道还呆在砧板上挨人家宰不成?”
刘邦道:“可……可我怎么向他告辞啊?”
那大汉道:“现在还顾得了这个?眼下不是讲礼节的时候,逃命要紧!夏候史,你把沛公的马牵过来。车驾不要了。沛公,快上马吧!”
刘邦道;“不,不行的。这不是礼节的问题。他现在不杀我,就是因为没有借口,我不辞而别,不是让他找到借口了?就算我能逃回灞上,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
那大汉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躲过一天是一天。”说着,那大汉便要推刘邦上马,而刘邦还在犹豫。
正在这时,张良也出了军帐,向这边走为。他对刘邦说:“沛公,你先回去,就让樊哙、夏候婴、纪信、靳强四人护送你,其他人留下,免得惊动太大。告辞的事我来办。樊哙,沛公的安全可就交给你了。
那大汉拍着胸脯道:“行!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伤沛公一根毫毛!”
张良又向刘邦道;“沛公,你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刘邦会意,忙从一名待从的行囊中取出两只锦盒,递给张良,道:“这里有一双玉壁和一对玉斗,麻烦你给我分别赠给项王和亚父,以作告罪之意。”
张良拉锦盒,又道:“从这里到灞上,最近的路要走多少里?”刘邦想了想,道:“抄小路走只要二十里。”
张良道:“好,快走!”
刘邦上了马,张良从旁人手中取过一根马鞭,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刻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樊哙等四名随从也迅速跟上。
张良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长出一口气,又驻足站了一会,转身步入军门。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轻轻道:“唉!放虎归山,从此天下要多事了!”
张良闻声心头一震,手中的锦盒几乎落在地上。他循声望去,见辕门旁边的栅栏边懒洋洋地倚站着一名待卫,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臂间拢着一支长戟,嘴角咬着一茎野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张良走过去,低声道:“请教足下尊姓。”
那待卫吐掉叼了许久的野草,道;“无名小卒,执戟郎中韩信。”
张良道:“不日定当告访。”张良说完,深深地看了韩信一眼,便向军帐中走去。项羽已经有点醉了,见张良进来,乜斜着眼道:“沛公呢?他上一个厕所要……要那么……长时间?”
张良躬身道:“沛公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向大王告辞。遣臣下谨奉白壁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对,再拜范将军足下。”
侍从将两只锦盒分别送给项羽和范增。
项羽取出玉壁,看了看,把它放在座上。
范增一把掀掉眼前的锦盒。“啪”的一声,锦盒掉在地上,两只精美的玉斗滚落出来,在毡毯上滴溜溜直转。范增拔出佩剑,将玉斗砍碎,然后收剑回鞘,铁青着脸走了出去。经过张良身边时,范增停了停,沉声说了句:“好!你厉害!”
张良神色不变。
侍从给项羽端来一盆洗脸水,项羽拿起盆中的手帐,拧干了擦脸。
外面传来了范增的训诉声:“没用的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项庄的声音有点委屈:“亚父,我……!
“住口!”范增蛮横地打断道,“这点小事都办不了,不能成什么大业?呸!以后夺取项王天下的,必然是刘邦!我们就等着做他的俘虏吧!”
张良抬眼看了一下项羽。
项羽慢慢地擦着脸和手,好像没有听到范增指桑骂槐的声音。擦完后他把毛由扔回盆里,挥挥手让待从们退下。
“张良,”项羽开口了,他的声之平静简直让张良怀疑他的醉是否也是装出来了。“你就是十年前在阳武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那么刺客?”
张良道:“是的。”项羽凝视着张良,这个以博浪沙一击而名闻天下的刺客,居然长着一张女人一样秀美纤弱的脸。“真是人不可貌像。”他叹了一口气道,“老实说,我很佩服你,行刺比起义更需要勇气。”
“那没什么,都过去了。”张良语音里没有一点兴奋自得之情,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忧闷,“况且寻一击又没有成功。”
项羽点点头,他对张良的好感又加深一层:做了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还不以为功。项羽起了爱才之意,“你代刘邦辞行,就不怕我迁怒于你?”
张良抬起头,一脸毫意地道:“臣下并未得罪大王,为什么要怕?大王不会滥杀无辜的。”
“好一个滥杀无辜!”项羽不禁笑了起来,“你无辜么?你以为我真的醉了,糊涂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的手法都看不到了?那个咋咋呼呼的黑大个,叫……叫什么樊哙的,不就是你弄进来的?他嚷嚷的那番大道理,八成还是你教的吧?”
张良也笑了:“大王如果真的没醉,那就应该看到是大王的人先玩的手法,下臣不过是被迫应战而已。”
项羽道:“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才放了刘邦一马,暗箭伤人没意思。”
张良躬身道:“大王大仁大义,沛公与下臣没齿不忘。”
项羽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不想杀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手段!以后若战场相适,我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的。”
张良道:“大王与沛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除了么?怎会再动干戈?大王多虑了。”
项羽道:“少说这种场面话务员解没解除大家心里有数。不过现在先不提这个。知道我为什么把曹无伤的名字告诉刘邦吗?因为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不稀罕!我喜欢你这样忠诚勇敢的人。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项羽说着,眼中显出热情的神色。
张良狡黠地一笑,道:“我要是留下来,还是忠诚的人吗?”
项羽一怔,许久才道:“我算是明白了,项伯怎么会你几句话就搞得晕头转向!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韩国人,我叔父又已封你为韩国司街,畏佐韩王成。你就算要做个忠臣,也不该是做刘邦的吧!
张良无奈道:“是啊!可沛公已经向韩王把下臣‘借’走了,下臣也没有办法。”
项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邦以“借粮”之计硬从韩王那里“借”走了张良,韩王成他的无赖手段搞得无可奈何,这已是一件传遍诸候的笑谈了。
“你呀你!”项羽笑道,好了,别找什么借口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我只问你,刘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效忠?他比我贤明?”
张良不卑不亢地道:“武王贤明,终非夷、齐之主。”
项羽大笑起来,笑得很舒坦。张良居然把他比作兴周灭商的周武王,这一捧实在非同小可。周武王没有为难伯夷、叔齐那两个愚忠的书呆子,他自然也不能为难眼着这个聪明的谋士了。
“回去吗,这个‘夷齐’,”他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
无论如何,仗是打不起来了。
项羽麾兵进入咸阳,俨然以关中王自居,处置起亡秦的一切来。为报祖父项燕、叔父项梁皆被秦军所杀之仇,他下令:将秦所有宗室公子,一律诛杀!包括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
子婴只做了四十天秦王。他不是那颟绀无能的亡国之君。事实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当年智除一样,他机智果决的计诛钉了赵高,使秦人拍手称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一个盛世明君应有的一切素质。然而,凶不幸接手了一个已病入膏肓的帝国。白练系颈,俯首请降,一切不该他承受的屈辱都降临到了他身上,最终还要用生命为帝国殉葬。
所以,对于子婴的命运,秦人无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过,据说子婴在听到对自己的判决时,既不惊慌,也不愤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请转告你们大王一句话:不要以暴易暴。”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否传达到了项羽的耳中,只知道项羽开始下令搜集咸阳的全部宝物,东运彭城--他已经决定以好里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欢咸阳。对他而言,这是个充满仇恨和罪恶的地方。他要把这里付之一炬,带着财宝和美女东归故乡,让亲友乡人们都看到他今日的权势和荣耀。
同时,项羽开始大封诸候,并自立为西楚霸王。
啊!将天下攥在手里任意处置的感觉简直太好了。项羽愉快地想。
至于那个讨厌的刘邦,不就是“先入关中者王之”吗?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给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向来是秦朝用来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关中。让他去那边窝着吧!项伯大概拿了刘邦不少好处,又来帮这位亲家说好话。项羽被他搞得不胜烦扰,就再添了块汉中,封刘邦为汉王。反正这条泥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韩信走出秦朝御使的府第。
一群将士嘻嘻哈哈的抱着值钱的财宝器物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一人问道:“咦,韩郎中,你怎么没拿点宝贝?”
韩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着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几个人被他的话都得哈哈大笑,抱着东西走了。
韩信踱到街道上,满满的走着。他的心情很沉重。
哪里都一样。秦宫室里没有,昔日权贵的府第中也没有。秦朝的律令,地图、存档奏呈、户籍文册……凡是有点价值的图籍都没有了。
刘邦果然存有野心!看来,战争还将继续下去。对他而言,战争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这上面。只是他若不能获得重用,在轰轰烈雷的战争,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吗?师傅问道,眼睛去不在看他,看着天边。知道。就是没有东西吃,饿肚子呗!他把玩着的一株野草说道。
师傅看看她,一笑,摇摇头,又望向天边。是没有对手!记住,孩子,当你天下无敌的时候,你就是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错了,师傅和当时的他都错了。没有对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饥饿之类的肉体上的痛苦当然更算不了什么。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没有什么人是自己的对手,却偏偏连竞逐的资格都没有。
他闷闷不乐地踢掉路上一棵小石子,叹了口气。
忽然,他心里冒起一个不可遏抑的念头。
他伸手拉住一个看上去像当地人的路人,道:“请问,国尉府怎么走?”
“国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问国尉府?”
“是啊。”
那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
韩信拱手道:“多谢。”
“不谢,不谢。”那人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疑疑惑惑的看着他。 韩信按那人的指点,向前走去。
啊,自己一定疯了。为什么去哪里?就因为十几年前师傅曾经在自己面前说过一回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么?
师傅端坐在那里,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孩子,现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国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摇了摇头。
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毕竟是堂堂的国尉府,也许会有一些军事方面的资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这样对自己解释道。他走到到路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从树林中走出来,他愣住了。看得出,那曾经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府第。石雕的猊依然威严地守在门口,几根枯黄的蒿草从他的脚爪缝中伸出来,在寒风中摇曳。一直不知名的雀鸟正站在它的头顶张望,见有人来,一振翅“忽啦啦”的飞走了。朱漆的大门半敞着,上面的漆已斑驳脱落。可以看得见门内的庭院里生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伸手把门推开一点,一阵难听的“吱呀呀”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跨进门槛,草丛里跳出一只兔子,三跳两跳逃走了。
怪不得刚才那人神情如此古怪,原来他所问的是一座废弃已久的老宅。
他小心翼翼的穿过一件件或摇摇欲坠、或半已倾柁的厅堂台榭,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看什么,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什么。这里和所有的弃宅一样,霉味、蛛网、尘埃充斥其间,还有几只好奇的老鼠,从黑暗的角落里瞪着明亮的小眼珠子看他,似在琢磨这个闯入者的来意。转过几堵残垣断壁,眼前忽的开朗起来。
这是一片不大的竹园。虽然遍布的野草几乎遮蔽了原有的景致,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夹杂其间的珍奇花木,依稀显示着主人昔日的豪奢生活。
他没有向那些珍奇的花木走去。他走向园中的一棵粗大拙朴的槐树。如果是夏天,这棵树一定是这园中最好的纳凉所在。黄白色的小花会吸引爱许多嗡嗡叫得蜜蜂和各色蝴蝶。但现在,它是这里最单调无谓的植物。在寒风中掉光了叶子后,他那粗大的树干看起来是在一无足取。
那他为什么还要向那棵树走去?因为第一次见到师傅,便是在一棵槐树下吗?
老人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微微佝偻着背,出神的望着远方。有时随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似乎百无聊赖,又似乎心事重重。没有人关心这个陌生的老人从哪里来,是什么。谁在乎呢?大家都要忙自己的生计。
一个孩子为了逮着一只蚱蜢跑到老人面前。蚱蜢跳到老人信手画下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间。孩子屏息静气,悄悄地举起手。好极了,不要动……孩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孩子被那玄妙的图形迷住了。他拨开野草,向那棵大槐树走去。
已经多少年没人在这棵树下乘荫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吗?它会在凄清寒冷的夜里回忆起夜夜笙歌的过去吗?它还记得那位秦王曾近以平礼相见,衣服饮食与之同的主人吗?他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动一时的奇人后来会销声匿迹吗?
暮地,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心一阵剧跳。
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树下一块青石上,花白的头发,背微微有点佝偻。
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寒颤。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已荒弃许多年的老宅了?难道……
“谁?”那人沉声问道,同时转过身来。
是一个面容矍铄、目光锐利的老人。
他送了一口气。不是鬼,是一个正常人。当然,也不是师傅。他心中隐隐泛出一丝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冷冷得道:“这里没你要的东西。你来晚了,可以拿的东西十几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对那些瓦砾感兴趣。”韩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前秦遗臣,把自己当成正大肆掳掠的楚军将士之一了。于是道:“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来……” “我建议你去赵高府,”老人道,“那是一个好地方,金银珠宝十天半月也搬不完。”韩信无奈的一笑,看来解释是没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在下韩信,敢问先生……” “我也不怕告诉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韩信道:“请问仲先生,此间的主人……”
“早不在了。”仲修的声音又硬又冷,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在,通常有两种解释。韩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种,欲待进一步询问,老人又一脸冰霜,韩信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 “可惜什么?”仲修冷笑道,“他要是还在,你们能进的了咸阳?”
韩信怔住了。
项羽那超越了复仇的滥杀已是尽人皆知,咸阳没来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来不及,这个老人居然还毫不掩饰他对征服者的蔑视。
不知怎的,韩信对这个浑身带刺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敬意。
这似乎不太应该。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么能敬重一位至今还在为它效忠的官员呢?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说哪一方代表正义了。事实摆在那儿:出身贫寒、忍受了多年高压统治的起义者一旦掌握了决定他人生死的大权,会变得比原来的统治者更残暴、更野蛮。
韩信默默的走到了仲修对面坐下。
他和仲修之间有一块近于圆形的石礅,上面掉满了槐树的枯叶。韩信随手拂去了落叶。石礅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苔,还有一些奇异的线条……
“你看得懂?”老人疑惑的看着这个一身淤泥的孩子。怎么会看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游戏!简直太有趣了!孩子兴奋的捡起一根树枝,在那图形中划下一个小圆圈,然后蹲在那儿,抚着下巴,一脸希翼的望着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划下的圆圈,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但他没有作声,只拿起树枝,在图中划下下一个圆点,然后盯着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只是个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着韩信道。
韩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盖着青苔的图案上划下一个小圆圈。乾九。
不管后面如何发展,开局首先要占据的,就是这个位置。
师傅说: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韩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画下一个圆点。
坤六。
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惟至柔能御至刚。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谁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
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
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
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头,闭着眼睛,“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你没学过,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拐杖,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
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
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韩信,脸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国尉是大梁人。”
韩信脑中一阵眩晕。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他助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却又忽然抛下这一切,孤独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间,将一身惊人的艺业传授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孩子。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谋秘计,足以颠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么?
啊!誓言,那个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给我发誓,以皇天后土的名义发誓!”老人干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远不要使用我传授给你的一切,除非乱世到来。”
明白了,明白了,这原来是师傅为帝国的安全而设下的一道防线。
他忽然想起,师徒三年,师傅还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那时他单纯而强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看到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
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
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墩,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的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道:“你在命令我吗?”
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你。你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
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仲修轻啜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偶而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在,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候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候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了享用到昔日天下诸候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
近臣们变着法引他高兴,俳优的笔谑,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术都搬到宫里来了,但都没用,始皇帝依然闷闷不乐。
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
终于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诉了我们。 “朕要得到长生。”他说。
你可以想像,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
震惊、怀疑、恐慌。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
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 “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愤怒的吼道,“在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秦书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我上一全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
始皇帝在寝宫召见我。他穿着便服,余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一个宫女在为他棰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
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令么?”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吧了一口气,道:“仲修,朕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朕清静一下?朕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朕的,正如朕也说服不了你。”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不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朕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腾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
“别跟朕来这一套!朕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说:“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朕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诛鲧用禹,杀其父而用其子,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丝毫无非议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没许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朕互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朕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滥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朕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啊……”
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拟想的世界里去了……
我焦急的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
“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从金银花藤,道,“否则不要来打扰我。”
我道:“比战事还重!国尉,你不能不管。”
“哦?”国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想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
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很严重。皇帝现在连李斯的话也听不进了,只有你也许还能 ……”
国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我道:“不。”
国尉道:“你相信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药吗?”
我道:“不。”
国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双修起了那丛花藤。
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国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国尉修着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来找去找不到,他终有一天会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还会找一辈子神仙吗?何必苦苦拦着他,反倒坚定了他的追寻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做臣子的,眼看君主这样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谏阴,是不是有点……有点……”
“那你想怎么样?”国尉回头看看我,道,“来一场尸谏?皇帝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什么时候被人命吓住过脚步?”说着,放下花剪,伸的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笔直书的倔劲。但是听我一句话,忠臣的命是很值钱的,不要动不动就以牺牲来显示忠诚。把你寻副棺材退掉吧!”
我又钦佩、又羞愧地从国尉府出来。
唉,国尉就是国尉。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做到高瞻远瞩,处变不惊。
听说我去过国尉那儿,同僚们纷纷向我打听国尉的态度。我把国尉的那些话跟他们说了。他们听后,也都是恍然大悟,佩服地道;“是啊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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