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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
我是一颗石头,圆润光滑、安静沉稳,几十年来就躺在这个村子的井台上,每天有许多人踩在我肩膀上,从身边这口很古老的井里汲来清水,生活。我很安静,安静的只剩下思索回忆,虽然我还不是很古老,但是我已经有资格回忆了。这些年来踩过我肩膀的人,成为我回忆的对象,我慢慢的回忆他们。我并非一开始就有生命的,是在那个时候,一个满脸石纹雕刻一样纹路的老石匠把我雕刻出来,成为一条石板,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有了生命,开始感受发生的一切。
一、
老石匠把我雕刻出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呆在那个遥远的采石场的空地上,身边是各种形状各种肤色的石头兄弟。那个时候我刚刚学习和其他事物交流,所以有些兴奋,一天到晚不闭眼,东瞧西望,不停的和身边的石头说话。其实大家都差不多,都是刚刚被雕刻出来,对自己的感知觉得新奇,于是每天这块空地上都是乱哄哄的。
汉白玉清高的站在西北侧的栏杆旁,身边是空空荡荡,大家说它迟早要进贵人府,所以还是少和他说话为妙。一开始我也认同,我只是很普通的青石,能给贵人府上当铺路的已经是奢望了。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看见汉白玉在流泪,于是冒险问他怎么了,她一出声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女孩儿,她说她哥哥先被买走了,扔下了她,大家还都不和她说话,她有点害怕。听了以后我笑了,原来大家都是石头,最多长的不一样而已,被人分成这样那样,可我们其实都一样。那天我哄了哄她,虽然她哭的时候娇滴滴的,但是一聊天才发现,原来她真的很多小姐脾气,让我当时很不爽。慢慢开始,她和大家说话越来越多,搞怪也越来越多,比如让大理石拿光头给她当镜子照身段,然后惊呼自己晒黑了;比如指挥鹅卵石排队;比如让我给她哄苍蝇……。大家慢慢觉得,汉白玉有点象大家的妹妹,每天都看她撒娇耍赖顽皮刁钻,可是看着她开心,大家都觉得很舒服,于是她就被大家娇惯了起来。
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什么人买走,离开这里,离开大家,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
有的晚上,我们会很安静的想这个问题,于是大家都沉默了,院子里很安静,那条黑狗很知趣的躺在我身边,低低的呜着。每次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都会不觉的偷偷看一眼汉白玉,我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我确实在想,并且被深深困扰着。
我半岁多的时候,被一个人买走了,离开的时候,汉白玉眼泪汪汪的对我喊了声:“青哥……!”,我想我是男的,我不能哭,就咧着嘴笑了一下,然后我们就彼此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我不知道她那样叫我是不是有特殊意义,但是她最后的这个声音,我怀念了很久。
二、
经过三天两夜,我身边逐渐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之后,我到了这个村子里。从采石场出来后,我一直很郁闷,直到车子停在村子里之后,我才抬头看了看四周,原来外面有这么大。村子在山脚下,我抬头能看到很蓝的天和很绿的山,几个壮汉子搬我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了这里有很多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有点兴奋了,外面,这里就是我们在空场上经常说到的外面。
我被放在村中央的水井旁边,一个齐腰的坑里,然后周围被夯实,我的身体就这样被固定在这里了。于是我今后的生命,就在这个我所能知道的最大的“外面”延续下去。
这个环境是如此的陌生,而且无论是我自己或者其他我能看到的,大家都没有意思想要改变这种陌生的状况,所以,我渐渐的从生疏的沉默,变成习惯的沉默,互相偶尔的交流,成为一种调剂,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这样沉默的在“外面”呆着。
三、
在井边的日子,很快就适应了,逐渐学会了分清人的贵贱贫富,从他们踏在我身上的脚步揣摩他们当时的心思。老井在村子的中央,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会从井旁路过,我或经常或偶尔的看到过每一个人。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裤脚和鞋,裤脚邋遢的是穷人,整齐的是殷实,在一堆邋遢的裤脚中央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富人,可是他们的鞋和裤脚我都不经常看到,因为他们多半是被邋遢裤脚抬在肩上的。鞋大一些的是男人,鞋小小的是女人,一般小鞋的裤脚就算很旧也会很干净,但是鞋大的可就难说了。
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让我记忆犹新。那个时间里,每天早晨总会有一双干净小巧的鞋子踏在我的身上,然后远处,一条邋遢裤脚跑过来,邋遢裤脚和小鞋子在我身上停了一下,然后邋遢裤脚说:“我来吧。”,小鞋子轻轻的说:“恩。”,等了一会儿,淅沥哗啦一些水洒在我身上,然后邋遢裤脚和小巧鞋子就一起走开了,每天早晨都是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邋遢裤脚和小巧鞋子偶尔还会在晚上的时候到这里来,他们坐在老井的肩膀上,用很低的声音说话,然后身边的树会偷笑着让叶子沙沙的响。后来我问老井他们都说了什么,老井开始还熊我说小孩子家不要乱打听,后来他们说话的次数多了,我问的也多了,老井就叹口气说:“唉,能说啥,俩人相好了呗。”
有时候看到邋遢裤脚的大鞋子和小鞋子鞋尖对鞋尖的站着,小鞋子慢慢的敲起来,这个时候老井就低叱的说:“好不羞哦。你们娃娃家的都背过身去!”可是他的话音分明有点可怜惋惜。
小鞋子叫芝草,邋遢裤脚叫留旺,我记得采石场的大黑狗叫阿旺,所以邋遢裤脚让我一阵好感。
留旺说:“你爹咋想的?”
芝草说:“他还能咋想,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你说咱该咋办?”
“要不你改天切半个猪头打两壶酒到我家,再跟我爹说说……”
“那你觉着他能应啊?”
“………………我…………我也说不好…………”
“那该咋办呢?”
“………………你个大男人的,整天问个女子咋办咋办的………………”
“我……我不是没办法了么!?上次刚想开头,你爹就把我撅出来了,你让我咋说啊。”
“那我不也没办法啊……”
“…………”
用无声作为结束,经常是这样的。谈话的语气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焦急。
“你爹就是嫌弃我穷!”
“不是……我爹是另有想法…………”
“啥想法!?还不是想拿你换个金山!”
“不是!我娘那天偷偷跟我说了……我爹……他想…………”
“…………”
“…………”
“唉,你说啊,他想咋!?”
“他想把我换给冷妹家,让冷妹给我哥当媳妇……”芝草的声音有点发颤,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
“…………………………………………”
留旺长久的沉默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看见他邋遢的裤脚在来回的走动,脚步很重。
(芝草的哥哥……,我见过那个裤脚,是全村最破烂的一个,而且他不穿鞋的。每次他的裤脚出现,总是先吸引了一堆小孩子,围着他喊他傻子,然后就是芝草和他父亲出现把他拉回去,我慢慢的知道,芝草的哥哥是个疯子。)
留旺的沉默加深了芝草的悲哀,两滴水落在我眼前的地面上。邋遢裤脚慌乱的跑过来,两双鞋,两对裤脚,在我眼前挨的很近很近,但是,始终没有碰在一起……。
四、
大概两个月以后,邋遢裤脚和小鞋子一起来到我身边,他们之间保持了一点距离。
“…………留旺…………,我爹…………他说下月就给我们办事…………”
“………………”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
“留旺!你说句话啊!!”
“………………”
又是沉默。
忽然,一件花衣服滑落在我眼前,
“留旺,我给你…………”芝草的声音颤抖
时间似乎在他俩之间停滞了一下,因为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一阵窒息,但就算是真的停下了,也是非常短暂的,几乎察觉不到的。
我看到留旺的手拣起那件衣服,悉悉嗦嗦之后,留旺的口吻压抑而狂暴
“你等我!!好好活着等我!!!我一定回来找你!!!”
然后我看见邋遢的裤脚飞快的跑出去,然后就是芝草蹲在前面哭泣的背影。
一个月后,这个村子里举行了热闹的婚礼,两对新人在那天成为了夫妻。
婚礼当天的晚上,我看见芝草的红鞋从面前跑过,哭泣和嘶喊的声音全村都能听见,她只喊了两个字,“留旺”,她身后是一群裤脚在跑,然后我看见芝草的红鞋在这堆裤脚当中挣扎着,往跑来的方向去了。
芝草喊叫的声音让我非常吃惊,我忽然记起,那么久远的日子以前,汉白玉对我的呼喊。
那一晚,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依旧模糊的揣测着。
五、
那个芝草成亲的晚上,我除了沉默更多了一些迷惑和忧伤,都说顽石顽石,顽石也会忧伤是不是笑掉人的大牙?可是我真的在忧伤,而且沉默得越久忧伤就越深刻,这样沉默着忧伤着过了整整一天,那天还是很多人踩着我得肩头在老井里汲水,但是我没有察觉,我迷陷在自己的沉默中,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当月亮格外扎眼的园堂堂度到树上,我身边的老井缓慢的叹了口气,开始他悠长的诉说。
“又是一段孽障,我还记得五十年前,也有这样一对小人儿,也是大概一样的事情,可是那两个人却是私奔走了的。那里走的了啊,全村敲锣打鼓的搜了整整七天啊,把两个人捉回来的时候,两个俊俏人儿都没了人样。造罪啊,就绑在那边的树上……,就是现在的那个老树根,那时候还是棵树,连连打了两天啊,最后仍到山里去了。打成那个样子,谁个还能活啊。三十年前,这个村子里来了个书生,现在叫学生,挺挺的裤子亮亮的鞋,现在张老头的姐姐和他勾扯上了,没几天那学生就走了,张老头的姐姐的眼泪就没停过,听说那学生还许了愿来迎娶的,张老头的姐姐就在这井台上足足等了四年啊,四年啊。等来个啥?最后还不是跑到山那边音讯全无了。原本这婚嫁就是要听老人家的话才是,老人的话啊没个错,没个错………………”
我听的入神了,没想的答话,可是辘轳晃悠了以下,吱吱呷呷的:“老人家的话都没错?那孙家的二闺女咋死的?还不是听老人家的话嫁了外村去,结果碰到个不着调的,赌输了卖老婆,孙家的闺女忍不得羞………………”
“你咋不说老孙家本是个啥人!他家祖上就没出几个明白的!”老井忿忿的,“他爸爸还穿开裆裤的时候,他爷爷就跟个走江湖的戏子跑了!他奶奶没忍着几年不也跟挑担的货郎跑了!?老孙家祖上就没积德!这芝草和留旺也算是看着长起来的,咋也闹个这事情呢?俩人一起打水的时候我说啥来着!?我就说着这事没个好收场!冷丫头的哥也不是个好种!这芝草嫁过去,还不知道受啥罪呢!留旺也走了,是死是活谁个管的了啊…………,就便宜了芝草那个疯哥哥!冷妹也是个水灵的妹子,本来一位跟顺财到一起去的…………唉,这老人家的眼神啊也是个不好…………”
辘轳晃悠的紧了,吊桶扑通以下掉在井水上,打断了老井的回忆,混混的扯了一句就要收场。我慌忙接过话茬,问老井为啥以前从听他说过这么多事情。
“这看得多了,知道的多了,话就慢慢变少了。人也好树也好,活过了一个秋,下个秋还不知道在哪里喘气,看得多了,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子事情了,还唠叨个啥,看了开头就知道下落,也就懒得嚼舌头根子了,随他们去吧。”
老井一声长长而无奈的叹息,在他深邃而空洞的身体里回荡,震得我一阵麻木。
四处看看,除了我以外,周围里就算最年轻得树也在这个村子里呆了三十多年了,看得多了说得就少了,他们已经学会了沉默。或许在更多的时候,沉默是躲开纷纷扰扰世事并且平息自己心情的最好方法。沉默,没有了意见,没有了想法,还能怎样?
我这样想着开始了我的沉默,一声不响的回味着,就过了好几年。
这几年里,芝草生了娃,我沉默;冷妹三天两头吊脖子,我沉默;芝草的男人出去胡混被打死,我沉默;芝草勾搭上了地主家的管家,我沉默;冷妹扔下公婆和疯丈夫跑路,芝草怂恿地主管家把她抓回来打个半死,我沉默;芝草的疯哥哥一夜之间找回了魂儿,没过多少日子,拉着冷妹走出了山,我沉默;沉默、沉默,我忍着翻滚激荡的冲动,默默的听任这一切的发生,我不清楚是我习惯了还是我适应了。
六、
我以为我习惯了的时候,留旺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再没有忍住,大大的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村子真正的震荡,马上要开始了。
留旺的裤脚不再邋遢了,在他偶尔几次亲自走路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亮亮的鞋和挺挺的裤脚,我想起老井说的学生,但是我知道留旺决不是那样的学生,一个学生怎么能有那么多挺挺的裤脚在后面跟随簇拥着。
留旺回来的那天傍晚,老井身边聚集了很多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我只言片语的知道留旺翻过山没多久就被抓了壮丁,命大没死,渐渐升了官职也学会了很多事故,终于开始飞黄腾达的时候,回来了。人们说留旺在山那边连轿子都不稀罕坐的,钻进个胶皮轱辘的铁壳子,想去哪里一忽儿就到了。我没见过胶皮,或许是另一种石头,更想象不到人们嘴里的留旺有多风光,我只看裤脚和鞋子,这些已经足够了,我能看到留旺是这个村子里鞋子最亮的人,因此我开始设想留旺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留旺没有着急离开,芝草和他的会面我没有看到,后来留旺在老井对面的一排屋子占了。那片屋子本来是丁老爷的,丁老爷房子很多,应该不会在乎才是,可是丁老爷家的其他人或许会在乎吧。留旺占屋子的那天我看到那排房子的前面很多裤脚很多鞋子,各种各样的,甚至有我平常根本看不到样子的裤脚在杂乱的跑动,还有很多哭喊的声音,但是最终慢慢平静下来了,那些裤脚那些鞋子逐渐的离开了。然后我看见留旺的裤脚和一双很漂亮的鞋子出现了,留旺的声音说:“芝草,这里以后会是我们的家,盖他一个大院子,好么?”,我踩知道那双漂亮的鞋子,是芝草的,也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芝草了,所以她的鞋子我没有认出来。芝草沉吟了一小会儿,喃喃的说:“我不配…………”,话没有说完,我看到留旺的裤脚转动了一下,他那双亮亮的鞋尖对着芝草漂亮的鞋尖,我看见芝草的鞋子慢慢的翘起来,两双鞋离的很近。
他们也曾经挨的很近,那时候还是一条邋遢裤脚和一双仅仅干净小巧但鄙陋的鞋子,还是那两个人,若干时间之后,当他们重新靠近的时候,裤脚变了,鞋子变了,人呢?两次靠近之间的时间呢?那些都是可以忽略的么?
留旺和芝草离开了,剩下我这傻傻的石头变得更沉默。
后来我向老井讨教,老井说他也说不好,这种事情还是要看天分的。我就问啥天分,他说难啊,要看人的,有的人成,有的人不成,一个人成还不成。
于是老井混乱而麻烦的叙述之后,我只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事情,都不一定,要看这里面的人咋样。
后来的几天,村子里挺平静的,杨树棵子说村子里不少人怕了留旺,不敢随便出来溜达了,我说留旺不邋遢裤脚了鞋子亮了有啥怕的?他说留旺的手下有“枪“。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怕这个叫“枪”的东西,或许大家怕的是这个已经不在邋遢裤脚了的留旺才是真的。
然后来给留旺盖院子的工人就来了,先是拉倒了房屋,然后重新修建,大概过了三个月,我的眼前不再寂寞了。
院子落成的那天,许多笔挺的裤脚来凑热闹,最后有人给这个院子的门前配上了两尊汉白玉的石狮子,晚上的时候,左手的石狮子怯怯的对我叫了一声:“青哥…………?”,那一刹那,我猛烈的颤抖了一下。
七、
小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采石场,她看着我、其他朋友们逐渐的离开,孤零零的在那里等了一年又一年。从一开始被我们大家哄的小女孩儿,渐渐成了带着后来的石头玩的大姐姐,一直到她在采石场被那个老石匠的徒弟雕刻成狮子以后,她和另一个狮子被送到我的眼前。
小玉说我不爱说话了,我笑笑;小玉说我变的光滑了,我笑笑;小玉说我身上多了很多的坑,我笑笑……,不知道怎么了,那几天里面我不断的重复着“小玉说”的字眼,而每次和她说话我最多的只是笑笑。后来我和她都开始了沉默。
有一天老井和辘轳在小声的嘀咕,本来我睡找了,但偏偏那个时候我醒了,听到了最后的结论性叙述。
“………………,反正不管怎么样,当石头也要任命,汉白玉雕出来的大小是个玩意儿,可这青石头还不满山遍野都是啊?是玩意儿呢,早晚随着主人家走,横竖不会给谁家当个食槽子去,可这青石头用的就广了,你说说,今天给人家垫着脚,明天还不一定放谁家去呢,早晚没个定性。可说出大天来,青石头不会和汉白玉搁一块堆儿去…………”
“唉,你说这人能闹腾闹腾,可这石头你就是想闹腾,你咋闹?”
………………………………
后面的我没听到,我听的已经够多了,我知道我是青石,我知道我和小玉之间的差别,我知道,其实我们能这样彼此看见已经很幸运了。
八、
小玉来了没几天,留旺和芝草就住了进来,我也因此看到了传说中的胶皮轱辘和它背着的铁壳子。留旺和芝草就从那个铁壳子里面走出来,留旺的鞋亮的刺眼,而我没有看到芝草的裤脚,她改穿了旗袍,辘轳说已经完全看不出她过去的样子了,我相信,我看不到她的裤脚了。我非常诧异的是,几乎没有人提到过芝草生的那个孩子,那个娃,留旺回来前的几天里我还曾经看见芝草儿子的小裤脚迈着囫囵的步子在空场上玩耍,留旺回来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还是没有看到过,甚至没有人再提到过。
小玉站的比我高,于是每天晚上,她都给我讲一些她知道的事情。
“你说的那个芝草,是个漂亮人儿,打扮起来挺好看的。”
“你说过留旺挺老实的,我没看出来,他头发梳的特别光滑,眼睛里总是有点让我害怕的样子。”
“你让我看看他们带来的人里面有没有小孩子,我看了,这几天都没看到,这几天来得都像是城里的人,说不好做什么的,有穿黑衣服戴礼帽的,有穿黄衣服戴手套的,还有一些穿马褂的,好多人里面,我没有看到你说的小孩子。唉,青哥,你说以前留旺是个穷棒子,我还真不太信啊。”
“昨天晚上留旺和芝草吵架了,不知道为什么,留旺好像很生气,我听见他关门的声音很大,芝草好像还哭了呢……。”
“这两天来的人是真少了,这里真安静。”
“青哥……,留旺和芝草好像天天都在闹别扭呢…………,我……我有点怕……”
于是有一天,我看见芝草的鞋子从大门的台阶上踉跄的跌下来,留旺亮亮的皮鞋步子很快的跟下来,亮鞋子和小鞋子踏着纷乱的步子,然后忽然停下来,芝草的声音尖利:“你还我孩子啊你个天杀的!”,留旺用诅咒的口吻恨恨的骂道:“你你你!…………滚!”。留旺的亮鞋子走会了门里,大门重重的关上,之后,是芝草长时间的咒骂和哭诉。我看到她光鲜的旗袍坐在地上,她哭喊的声音吸引了许多村里人在远处有趣的观看。人们七嘴八舌的说是留旺把芝草和冷妹哥哥的孩子扔到山沟里去了;说留旺腻歪芝草是早晚的事情,人家在城里啥样的风流女子找不到,还要睡这个半搭子货色;说留旺今天把芝草扔出来,到不了晚上就不知道多少人要挤进去呢;说芝草这下惨了,地主管家怕留旺报复才把她送回来的,如今她这样被扔出来,谁还敢接着她啊。人们还在说着,我已经混乱异常了。
隔在这两个人之间的,仅仅是时间么?
我悠悠的听着芝草在地上的哭骂,隐约有小玉叫我的声音,我抬头看看,小玉可怜巴巴的叫着青哥我怕,我更加混乱了。
人们还在饶有性质的谈论着,芝草的哭骂似乎就要停止了,忽然大门看了,我看见留旺光亮的鞋子从门口冲到芝草的旗袍身边,然后是两下清脆的响声,留旺闷生闷气的说:“你就信那些王八羔子的话吧你!成!今天算我错了!走!进屋收拾一下我带你去接那屁娃!”,然后光亮的鞋子和光鲜的旗袍一起消失在大门里面。我身后的人群好长一段无声。
过了半晌留旺和芝草从门里面走出来,坐上了早等在门口的铁壳子,一阵尘土后消失在视线里。我身后的人群默默无声的散开了。而我始终不清楚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小玉告诉我,是留旺跑出来,当着芝草的面煽了自己俩耳刮子,然后拉了芝草进屋,重新打扮了一下出门去了。出去的时候芝草的眼泪汪汪换成了犹豫疑惑。
我无言的听完,然后更加无言,小玉远远的看着我不再开口。
我不清楚留旺和芝草之间除了时间还有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和小玉之间变化的有哪些,看着人们演出的一幕一幕,我浑然无措。可是当小玉告诉我她害怕的时候,我明明有过想呵护的冲动,却无法做到。这种感觉让我难以承受,我感觉自己的无力和现实中的阻隔,尽管我想改变,但是,我不是人,我只是石头,我所能做到的除了静静的看以外,实在少的可怜。我痛苦并非因为改变,我痛苦是因为我无力去改变。于是我深切的羡慕着留旺和芝草,他们做到的是我尽管奢望但是只能是幻想的一切。
九、
留旺把芝草的孩子寄放在城里一个奶妈子的家里,他说她暂时无法接受,于是村里人都说留旺把那娃娃扔进了山沟,芝草听多了以为留旺骗过她把孩子撇了,于是一哭二闹出来,留旺火气消了以后哄劝了芝草,然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城里把那娃娃接了回来。芝草问留旺:“这娃以后咋办?”留旺闷了几口酒,哼哼的说道:“咋办,送城里也是该进学堂的年纪了,等你稀罕够了,就让他去城里念书。”芝草还是不放心,问:“再以后呢?”留旺没说过,隔了五六天送孩子回城之前,留旺说:“娃也挺惹人疼,以后咱不告诉他,他哪知道我不是他爹呢。”芝草哭着给留旺跪下了,留旺也红着眼圈把芝草抱进了屋。
这些都是小玉断断续续告诉我的。
我听过只是笑笑,我还沉浸在因自己无能为力所带来的悲哀之中。我很羡慕留旺和芝草,我希望自己是人,哪怕,仅仅是能做些什么的石头。小玉也在沉默着,虽然她经常对我说话,我知道她从我尴尬的笑容和随声的附和中看的出来我的犹豫,她也渐渐沉默了。
是啊,这个村子里面不仅仅有我们这两块石头,门右侧的狮子也是一块石头,一块比我好看许多的石头,甚至,他站立的地方也比我更靠近小玉,他们俩之间,仅仅间隔着一扇大门,更甚至,他和小玉一样,是另一块汉白玉。
或许是他知道我和小玉认识,并且缘分不浅的缘故,他一声不响的站立在那里,只是在那天小玉颤抖的说害怕的时候说过三句话,“别怕!”、“没事,我在这里!”、“啊!!!”,他最后的那句话,是在对着我身后的人喊叫,虽然人听不到,但是小玉听到了,小玉奇怪的问他为什么要叫,他说虽然不能把那些人吓走,但是至少可以转移小玉的注意力。况且,不仅仅是小玉听到了,我,也听到了。
如果我是一个石头狮子,也不一定是狮子,就算是一个石头狗,我也能装模作样的喊叫一声,但是我不是白色的,我不是石头狮子,我没有站在那里,而是静静的躺在井边,天天被人踩过,我仅仅是一块踏脚石。我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老井不知道,辘轳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在我持续沉默的日子里,小玉渐渐习惯于没有我参与的与他的交流,我也渐渐习惯了,我想这种习惯石好的,于是一习惯就是几年光阴,我想小玉已经忽略了我的时候,我逐渐不再内疚。
沉默如果是一种方法,那么退却也是一种方法,或许不会得到,但是至少不会受伤。我甚至连退却的勇气都没有,我只是没有再继续走下去而已。
我越来越深刻的羡慕着留旺和芝草。
几年过去了,芝草和留旺生活的很安逸,但是他们不经常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因为留旺在城里也有住处,但是那里没有水井。后来芝草有了留旺的孩子,她才回到村子里住下,因为这里很安静。是很安静,人们多少因为不清楚留旺的底细而产生莫大的恐惧,都和他俩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同时无处不在打听一些有关他们的消息,以稔他们根底上的一些欲望。
芝草的肚子大到吓人的时候,冷妹也回来了。她是一个人回来的,我看见她破烂的鞋子和赤裸的脚腕,仓惶的踏到我的身上,然后就是一阵狂饮,当水充满她的精神之后,她颓废的坐在我的身上,几乎没有力气再动一下手指头。过了一会儿,不远处开始有人惊讶的说着冷妹的名字,我才知道,我身上这个象乞丐一样没有裤脚看的人,是冷妹。留旺家的大门开了道缝隙,一个老妈子走过来,门后若隐若现芝草的大腹便便。老妈子把浑浑噩噩的冷妹连背带扶的弄进那扇大门,门关上之后,身边又渐渐恢复了平静。而我看见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打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那个小身影逐渐靠近,而大门也同时打开,还是那个老妈子,快步的向那个身影走过去,然后再度一起消失在大门里面。
十、
冷妹回来了,带着她和芝草哥哥的女儿。
芝草的哥哥拉着冷妹的手翻过了山,在远处的一个小城里生活,去年因为还不起高利贷,芝草的哥哥悬了梁,冷妹就带着女儿四处躲藏,终于落魄成了乞丐的时候,她想起了这个村子,于是一路回来,回到他们的女儿陌生的村庄,陌生的故乡。
冷妹回来后的第七天,留旺也匆匆的赶回来了,小玉说芝草和留旺寻思了半宿,就让冷妹留下来了。算是半个老妈子,也算是半个亲戚。于是我终于看到了冷妹的裤脚每天早晨踏上我的肩,她的女儿莲子就在门口拿着半个窝头怯生生的远远看着。
一个多月以后,芝草生了她第二个儿子,留旺兴冲冲的冲进大门的时候,小玉都兴奋的笑个没停,我想她一定想到了以后一个小小子爬呀爬的想骑在她背上的情景。
留旺、芝草、冷妹,芝草的儿子虎头、冷妹的女儿莲子、留旺的儿子明远,这样的六个人,把他们身后所有的故事紧紧关在小玉身后的大门里,就这样平静的生活着。是不是他们企盼着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下去呢?人,在平静中显得那么脆弱和善变,无论多么刻骨铭心,都将被这种平静带进一个漩涡,从此不见,平静,究竟是平静还是贪婪张着大嘴的黑洞?
十三年就那样过去了,我没有察觉,小玉没有察觉,我们的生活简单的重复着,每天每天,只有虎头、莲子和明远的步伐提醒着我们时间细微的移动,我恍恍忽忽看到虎头的皮鞋一夜之间出现在大门口,然后莲子的绣花鞋在大门后怯怯的犹豫着,明远的声音呼喊着有生人来到。十三年啊,每次细小的变化终于积累成另一次的喷发,时间是伟大的,时间更是可怕的。
十一、
又是一对裤脚和一双小鞋在夜晚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身边。裤脚是虎头的,小鞋是莲子的,偶尔出现的门缝里面是明远闪闪的眼睛。小玉经常羞于完整的告诉我在裤脚和小鞋之上发生的事情,但是我知道那都是些什么,那对邋遢裤脚和小鞋子还在我的记忆里面晃动的时候,一切又都重新上演了。
一切都在重复着,虎头和莲子说的最多的还是父母,虎头的父母,那是也曾经在我眼前出现过的裤脚和鞋子。
“我还没和我娘说过,我等你和我一起去说。”
“……别……,我……你也知道我……”
“哎呀,你总是说你是丫鬟、我是公子的话,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
“可…………”
“别可呀可得了,等下次爹回来,你就跟我一起去找他们!”
“…………………………”
“别怕!有我呢!”
“………………恩…………”
“莲子…………我爱你…………”
于是十天后的一个傍晚,我面前的大门口再次热闹了起来。
虎头拉着莲子从大门里面跑出来,虎头猛的回身对着门里面喊着恋爱是神圣的!留旺随着一声:“你给我滚!!”在门口登场,身后是芝草焦急无措的脸,明远在冷妹的身后饶有兴致的看着一切。
“你们怎么还这么封建!?爹!你应该是知道的才对!”
“你跟我说封建!?你 你 你 你给我滚!老子就是不同意!”
“虎头!你怎么和你爹说话呢!快!和莲子进来,咱们慢慢说,啊”
“老爷、太太,我 我 我真的不知道…………”
“哥!我支持你!”
“娘…………”
他们就这样在门口僵持着,留旺的声音越来越愤怒,终于
“…………你跟你那个混蛋爹一个德行!…………”
“留旺!”
“哥!冷妈说你和我不是一个爹…………”
虎头的声音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虎头和莲子愣在原地,留旺要杀人的眼神盯着低头悄悄往后躲的冷妹,芝草的眼神绝望而愤怒,明远知道自己说多了,已经消失在厢房里面。
“娘……,这 这是怎么一回事?!娘!你说啊!”
“虎头!虎头!好儿子,进来咱慢慢说,啊。”
“娘……,你说虎哥不是…………?”
“我 我 我什么也没说过啊我…………我 我 我”
终于还是留旺的声音解决了这一切:“瞒!瞒!还瞒个啥!虎头,你不是我亲儿子!就这么回事了!可你还是我儿子!”
虎头松开了莲子的手,慢慢的退着,然后疯狂的跑掉,留旺的叹息,芝草和莲子的哭泣,冷妹的抽涕,雷声过后,村子里下了这年夏天第一场雨。
十二
芝草许多年没有到过井台的鞋子,现在就在我面前,留旺的裤脚在鞋子面前来回晃动着,他们两个人又在井台前驻留着,只是,这次他们是在等虎头回来。
“你别等了,那孩子脾气太倔!不是我生的偏跟我一样!没个三五天不回回来的。再说他都那么大了,也能照顾自己,这会儿说不定在学校睡着了呢!”
“你还说!你…………呜呜呜………………你当年咋跟我许的愿啊你!我儿子不回来我就跳了这井!”
“咳……那我还不是被这小子气急了!?”
“他气你!?他咋气你了!?你忘了当年我爹怎么对你的了!?你还好意思跟俩小人儿发火呢!?我看你越活越回来了!”
“………………”
“…………,莲子咋样了!?那也是我侄女!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冷妹照看着呢,这会儿怕是哭累了,睡了吧……”
一天, 两天,三天,芝草的埋怨越来越少,留旺的沉默越来越多,虎头还没有回来。
四天,五天,六天,莲子也加入到等待里。
“老爷、太太,我和虎哥…………”
“好莲子,你别说了,我懂你们的心思,我知道你们是真心的,只要虎头回来挑个日子咱就办了婚事。哎…………当年我和…………,唉,你倒是说句话啊!”
留旺闷吭吭的说:“岁数大了就糊涂了,当年我和你芝草姑也是这样被拆开的,轮到自己作主了却糊涂起来,唉…………”
明远的眼睛在门缝里面又亮了以下,然后消失在门后,半盏茶的功夫,大门打开了,月光下满脸泪痕的虎头咕咚跪倒在门口,冷妹在后面抹着眼泪,明远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大门重又关上,井台上的人已经在门后,大门关闭的时候,将门里与门外隔断。
但是石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十三、
莲子生儿子的那年秋天,许是夏天时候雨水多了不少,小玉脚下的泥土松垮垮的塌下来半尺,留旺张罗着让虎头想办法把石狮子垫平整了,明远说就找块大石头垫上算了。
留旺出的钱,给老井重新打了个台子还架了木头顶子,辘轳也换了新的,老井周围都垫实在了鹅卵石。而我安静的在小玉脚下。
我用我的肩膀把小玉抗起来,她经常问我:“青哥,累不?”
我还能咋说?我笑笑把头靠在她脚旁。
慢慢的黄土把我掩盖起来,但是我知道小玉就在我肩膀上。
后来留旺一大家人搬出了这个大院子,又经历过许多许多事情,但是我都没有再和小玉分开,我就一直把她抱在我肩上。
后序
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公园里面的卧石,光洁的石面,均匀的纹路,承载着我到现在仍说不清的东西
当我逐渐喜欢幻想的时候,经常想如果这石头是有生命的,有爱有恨有情有义,甚至能思考能回忆,能希望能失望,能颓废能悲伤,有你我一样的思想感情,那么它们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
于是这样的文章在我想过很多次以后,乍着胆子出现了.而今,公园里的石头都换成了水泥,就连假山都是象积木一样拼搭起来的样子货.讨生活、攀关系、造浪漫,呵呵,我们的生活也都象公园的变化一样变成更注重外在,却不再重视回忆的重要,蜕变在记忆里面才更显得清晰而客观,忘记记忆是逃避
我的生活并不轻松,但是我甘于收集回忆的过程,那些回忆让我证明,我曾经生活过
发誓让自己快乐,让身边的人快乐,那么就让自己快乐在先
坦言我甘于清贫却无法忍受颓废和寂寞,这样的我就这样的活,象一块平凡的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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