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那一季烟火灿烂

绝不剃头

遥远的印度洋，漂浮着一座美丽的岛屿。那里有细软的白色沙滩，天空是浅浅的透明的蓝，终年阳光灿烂。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天使曾经降临，将那里变成了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
　　1、
　　2000年夏天，我把头发染成绯红，以此向很多认为我还是小女孩的人证明我已十八岁。9月，只身前去南开大学报到，迎新的陆锦陌拎着我的五十多斤行李，带我去宿舍。他不时地指指点点，给我介绍路两旁的一些景观和建筑，马蹄湖，中心花园，新开湖，爱大会馆……我背着Micky双肩包，跟他并肩走在大中路上。路过的女生都看向我，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这头发染的真失败，吸引的都是同性。后来，才知道，她们关注的不是我头上的妖艳的红，而是陆锦陌的黑色长发。
　　陆锦陌说，我推荐你睡在靠窗的位置。我问，为什么？陆锦陌狡黠地笑了笑说，风景好。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欲盖弥彰的坏笑，通常不怀好意，不过我还是听了他的话，占据了一个临窗的铺位。
　　陆锦陌告辞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还没有请教他的名字，就叫住他问，嗨，我叫苏落落，你叫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陆、锦、陌。我问，哪三个字？他从兜里摸出圆珠笔说，我写给你看。我伸出右臂说，没有纸，写这里吧。陆锦陌的左手擎着我的右手，在我手臂上写下"陆锦陌"三个字，滚珠滑过我的皮肤，痒痒的，麻麻的，我的手心在他的掌心里出汗。
　　大学的第一个夜晚，和来自天南海北的舍友聊至深夜，久久不能成眠。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我的手臂上，陆锦陌三个字宛若一个刺青。

　　2、
　　陆锦陌的建议，果然是一个阴谋。
　　午后，从窗口向外张望，对面男生楼里人影绰绰，就在这么多人影当中，我看到了陆锦陌，他站在正对着我的窗口微笑着向我挥手，这个家伙竟然住在我的对面。我朝他喊，陆锦陌，这里哪有什么风景？陆锦陌拿起一把吉他，斜坐在窗台上。他说，苏落落，这首歌送给你。他拨弄起琴弦开始唱，美人呀美得让人爱，不知你从哪里来，你为我们而存在，我请你不要离开。美人呀美得让人爱，是梦儿把你送来，你为我们而存在，别把我的心伤害……
　　琴音歌声引得楼里的女生对陆锦陌行注目礼，大家挤在向北的窗前叽叽喳喳地议论谁是苏落落。对面楼里同样聚集了些男生，他们吹口哨起哄，或扯着嗓子跟陆锦陌一起唱。一曲《美人》终了，陆锦陌说，苏落落，我们可不可以共进晚餐？这时，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慌乱地回答，可……可……以。我竟然口吃起来。
　　用了四十五分钟梳洗装扮，上上下下修饰一新。室友雅楠问，你真的要跟陆锦陌约会啊？我说，有什么问题吗？雅楠说，据师姐们透露，这个陆锦陌可是全校排名第一的花心大萝卜，骗色骗情骗财，专门对纯情少女下手，你这不是羊入狼口吗？我握了握雅楠的手说，我不怕，我这就给姐妹们报仇去。
　　陆锦陌骑着单车，带我去水上北路吃西餐。我坐在车后座上，右手轻环着陆锦陌的腰，我们迎着夕阳而行，亲密得像一对情侣。
　　餐后，音乐响起，陆锦陌拉着我步入舞池，因为紧张，我身体僵硬，舞步凌乱笨拙，真希望这一曲快快结束，又希望与陆锦陌一起跳到世界末日。
　　大约踩了陆锦陌十几脚，我停了下来，脑海里一片混沌，一个声音说，苏落落，跟着感觉走，和他继续下去吧。一个声音说，苏落落，他是一个花心大萝卜，不会动真感情的。
　　我木然站在陆锦陌面前做思想斗争。
　　陆锦陌问，怎么了？
　　我指指他的心说，想看看这里花不花？
　　陆锦陌问，那它到底花不花？
　　我说，不知道，看不清楚。
　　陆锦陌一下子拥我入怀说，这样，看得清楚吗？
　　我连一丝做思想斗争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陆锦陌的音容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手臂上依稀还有陆锦陌三个字的痕迹。如果我把手臂掂在头下，就是我枕着他；放在怀里，就是我抱着他；搁在唇边，就是我吻着他了。想到这里，我的脸微微发烫，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起来，忽然意识到，陆锦陌已经开始在我的心里捣乱。我爬上雅楠的床对她说，我这只小羊真的入了狼口了。

　　3、
　　陆锦陌的母亲在他四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印尼华人。所以陆锦陌的童年大都在印尼度过，他翻着相册跟我说起他的母亲，说起巴厘岛的落日，说起白色的沙滩与蓝色的大海，说起寺庙与椰林。我指着相片里与他站在一起的女生问，这个女生跟你什么关系？陆锦陌说，严素君，我的发小儿，小学同学，邻居。我拧着他的胳膊问，真的这么简单？陆锦陌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别多想，她只是我的好朋友。我说，我不管，从现在起，她就是我的情敌。
　　我和陆锦陌走到了一起，姐妹们惊诧之余纷纷摇头叹息，她们还耿耿于陆锦陌桃色的过去。我说，我只在乎陆锦陌的将来，他的过去I don't care。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的感觉从来不骗我。
　　新年来临，我把亲手织的围巾绕在陆锦陌的脖子上，然后和他一起去中心广场上放烟花，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天空里烟火璀璨，如繁花盛开。陆锦陌抱着我说，落落，新年了，让我们一起灿烂吧。
　　陆锦陌，苏落落，一起灿烂。某个夜晚，我和陆锦陌偷偷地把这十个字刻在了宿舍楼之间的那棵梧桐树上，我想，等梧桐长大长高，写有我们名字的枝干伸向天空，我们就可以真的如烟花般灿烂了。
　　我上大一，陆锦陌上大二，那么，我上大四的时候，陆锦陌会在哪里？陆锦陌说，在东南亚，一座天堂一样的岛上。看着他一脸神往，我忽然间感觉到失落。我问他，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会在一起吗？陆锦陌又刮我的鼻子，傻瓜，那边有些事要我帮忙，你在这里，我就一定会回来。
　　2003年夏，在毕业晚会上，陆锦陌抱着吉他上台，对着麦克风说，这首歌，送给文学院2000届的苏落落。他坐下，悠悠地唱，我弹起这一首老情歌/想那一年的飘雪/心爱的姑娘为我的毛衣忙了一夜/礼堂门前的长街/开始上演分别/那一件毛衣/依旧闪亮着温暖颜色/姑娘/我把你的笑靥绘在了日记的一千三百一十四页/再看一轮春花秋月/再等一场夏日冬雪/我会飞过江河/落在你的身侧/和你一起灿烂如烟火。

　　4、
　　叶子纷纷坠落的时候，陆锦陌像只候鸟一样飞向了南方，在印尼他继父的公司里做事。我们每个礼拜通一次电话，我总是用警告的口吻逗他，陆锦陌，你再不回来娶我，我可要嫁给别人啦，好多男生排队等着呢。他的温柔一如既往，"傻丫头，耐心一点，我很快就会回来。"
　　时间忽然变的缓慢，没有陆锦陌的日子，城市变得暗淡无光，空茫如一座沙漠。
　　我知道他很忙，他需要时间，所以我耐心地等。
　　2004年12月26日，印度洋地震，引发的海啸袭击了东南亚，印度尼西亚遭到重创。各种触目惊心的消息铺天盖地，死亡人数不断攀升。我打电话给陆锦陌，说，陆锦陌，你一定不要有事，你死了，我就成寡妇了。可陆锦陌听不到，电话里重复着"嘟嘟嘟"短促的忙音。我一遍一遍地打，整个下午，没有成功过一次。
　　天黑了，我哭了，四周一片黑暗。
　　27日早晨，我去了大悲院，焚香跪拜，祈求佛祖保佑陆锦陌遇难呈祥，安然无恙。之前，我从未向上天乞求过什么，可是这几拜，我是如此虔诚。
　　心不在焉，填错了表单，被值班经理一通批评。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我看到自己两眼红肿，面容黯淡，像一朵花正在枯萎。女同事们在电话里跟男友商量如何迎接新年元旦，嘻嘻哈哈，一脸甜蜜。12月31日了，年末岁首，辞旧迎新，我丢失了陆锦陌。
　　我近乎疯狂地搜索着关于海啸的一切报道，抑制着自己不去想象各种可怕的可能，一如电影里那些期盼着丈夫从战场平安归来的女子，悲伤而无助，只等着被噩耗一击而中。
　　1月3日 ，终于打通了陆锦陌的电话。我欣喜得语无伦次，我说，锦陌，你好吗，我好担心，怎么不早点给我报个平安？印尼那么危险，快点回中国吧。陆锦陌的声音从万里之遥飘来，他说，我没事，我们这距离震中很远，我很好。然后就开始沉默。我说，你跟我多说几句话呀，国际长途，很贵的。陆锦陌说，落落，记得严素君吗？我说，当然记得，情敌嘛，我时刻防备着，不能让她把你夺走。陆锦陌声音小了下去，我们要结婚了。我楞了一下说，你想逗我开心就讲个好笑的段子，这个太逊了。陆锦陌又说了一遍，苏落落，我和素君下个月就结婚了。我说，陆锦陌，你脑袋被海水泡坏掉了？陆锦陌说，苏落落，我不回中国了，我看不见我们的未来，我们，到此为止吧。
　　"嘟嘟嘟"。通话结束。
　　拉开窗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告诉自己，愿赌服输，不能哭。
　　窗外，零下五度，四级西北风，都不及陆锦陌的一句"到此为止"冷酷决绝。眼泪从十二楼落下，疼痛掷地有声。严素君近水楼台先得月，陆锦陌不要我了。
　　我对自己说，苏落落，你真是笨蛋，你那么多次去大悲院求陆锦陌安然无恙，怎么不求佛祖保佑你和他的爱情能够修成正果呢？
　　母校那棵梧桐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陆锦陌，苏落落，一起灿烂。"然而，远隔重洋，这十个字已然成为了一句空话。
　　陆锦陌、严素君，苏落落祝你们白头偕老。


　　5、
　　农历新年，公司组织旅游。经过讨论，大家一致通过，去印尼巴厘岛，他们一直为陆锦陌寄给我的那些巴厘岛风景照着迷。我举手表示反对，但没人理会，他们不知道那是我的伤心地。
　　班机从北京起飞，降落在新加坡，然后，转机飞印尼，两个多小时，到达巴厘岛机场。从温带到亚热带再到热带，我距陆锦陌越来越近。
　　下榻的酒店距金巴兰海滩不远，刚放下行李，导游便张罗着大家去吃日落烧烤，他走走停停，不时地跟当地人用印尼语打着招呼。最后，在一家烧烤店落座，导游满面春风地介绍，这家店是开业不久，现在正是优惠期，店主是一对兄妹。
　　一个清秀的女人过来与导游用印尼语聊了几句，便兴奋地跑开了。那个女人的眉眼，有几分熟稔。导游说，那是老板的妹妹，她问我们是不是从中国来的，她哥哥特别喜欢中国人。
　　跟女人携手而来的是一个戴墨镜的男子，额头和眉骨上镶嵌着几道疤痕。他抱着吉他，坐在我们面前说，欢迎中国的朋友，这首歌送给你们。琴音响起，他轻轻吟唱，我弹起这一首老情歌/想那一年的飘雪/心爱的姑娘为我的毛衣忙了一夜/礼堂门前的长街/开始上演分别/那一件毛衣/依旧闪亮着温暖颜色……
　　千山万水，兜兜转转，我和陆锦陌在这个天堂之地最终相见。时过境迁，他依然让我想起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衣，在午后阳光下自弹自唱的长发少年。只不过，我再也看不到他俊美的脸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一根断裂的横梁，砸在他的头上，他的世界进入永夜。
　　"我看不见我们的未来"，这一句，我道行尚浅，没有参透。
　　陆锦陌唱，……再看一轮春花秋月/再等一场夏日冬雪/我会飞过江河/落在你的身侧/和你一起/灿烂如烟火。
　　曲终，他偏过头对身旁的女子说，素君，今天高兴，给客人打对折吧。
　　我站在陆锦陌的面前，阅读他微微扬起的脸。时空流转，往日光影翻然掠过，我抓起他的手，用食指在他的手臂上轻轻写下，苏、落、落。一笔一画，横平竖直。

世界进入永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