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牙

落魄狭

学外语看过一本介绍西方礼仪的小册子，里面说到餐桌上的种种规矩，其中一项，说吃完饭不可用牙签当众剔牙。这提示至少涉及牙签的部分是多余，因为后来发现西餐馆里根本不备这玩意。到老外家去做客，搁下刀叉眼睛常习惯性地四处看，却寻它不得，惦着国情不同，又不好问。若在国内，这时主人早已牙签侍候了。我于是怀疑洋人是不是不用牙签。但这怀疑显然经不起推敲，记得西班牙小说《小癞子》里就写到剔牙，是说一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贵族，穷到要时常靠分取仆人乞讨来的食物充饥了，却还每日穿戴齐整站在门口用麦秸剔牙，以示有肉吃，油水很足。这小说写于16世纪，即使从那时算，剔牙的传统也算源远流长。  齿间缝隙多且大，饭毕，总不免留下些残渣余孽。碎骨肉屑盘踞齿隙固然比不上骨鲠在喉的难受，但一样是不剔不快。偶有绿色菜屑粘上牙龈，一张嘴像是幽幽生出苔藓的绿意，也不雅观。所以，我常在饭后对口腔做一番打扫。我不相信洋人一概的牙口好，即使齿如一贝，也不可能天衣无缝。再说洋人吃肉比我们还多，塞牙缝的几率更大。
  一塞之下，是否留待睡前刷牙才来彻底解决？将心比心，我认为他们必有剔牙的冲动。餐桌上既曰不可，何处可剔呢？后来听说，都是背了人暗中进行。一个大的去处是洗手间。西人的习惯，补补妆之类的，都要离了席去处理，旁若无人掏出镜子扑粉描红，就是失礼，当众剔牙，也是对他人的不尊重。化妆品各人用各人的，牙签也是自备吧？大概洋人看来，剔牙也属于“私”，有“隐”的必要。
  于是想到国人剔牙的“公开性”。众人聚餐，往往于杯盘狼藉之后，人手一签，且谈且剔，话语与残渣齐出，饱嗝与啧声并举，端的是一签在手，更增几分酒足饭饱后的志得意满。亦有未尽兴者，干脆弃牙签不用，徒手操练，四指拳曲，小指探入口中，龇牙咧嘴，大掏特掏。相比之下，用牙签就显得斯文婉约，用手指才是剔牙人中的豪放派，想必另有一番痛快淋漓。如此形容，近于恶谑，其实剔牙上的中西之别，一取痛快，一要体面，未见得有高下之别。不能于第一时间仰在椅上悠然打扫战场，偏要躲起来向隅而剔，不独少了一份口腹之乐后的惬意，而且也败了谈兴。
  但是国人剔牙的“公开性”，尚不止于餐桌之上。在欧洲时四处旅游，见到同胞，不免多看两眼。若是有一群人从餐馆中出来，穿差不多的西装，提相同的购物袋，那必是公款考察旅游的团队无疑。一行中或有二三位尊者，手持或叼着牙签，腆了肚子，不紧不慢踱着步，且行且剔。是在人家地盘，可看那派头，确实是有威。那时谁要说中国人失去了自信心，我一定跟他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