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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天使消失的1979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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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3 17:04: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天使消失的1979
我一直会记得赫林和延,在每一场午夜梦回的时候。我看到他们。1979年。那是他们最初的样子。什么都不可言说。因这记忆,探存在那最后一场静谧的春雨里,落着零星的雨,少女的身影在恍惚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好像马上就要消失。那时我看到她的微笑,冰冷永不止息。一切的日光与星辰都在这里黯然无声。手指上沾满冰冷的温度。在那遇见的站台上。在那场恍惚的春天里。雨水寂静的下落。
  她说,你能听到那些鸟儿的叫声吗。
  天高似穹,光影流转。他依旧听不到任何响声。
  我看到这消失,一点一点的消失,我知道我会忘记他们。从那些无从记忆的年景里。我总有天会失掉所有的印象,那些起伏明灭的往事终究会在一瞬间苍老,不会再有任何的发生。

  1979年3月,那是我们最初的样子。

  赫林记得,那一年春天,天气是异常的冷。连绵的雨下个不停。这个南方小镇遍布着升腾的雾气。那些隐匿的植物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鸿蒙里沉静的生长,绽出青涩的生机。
  每年的三月份到五月份,是这里最喧嚣的时候。一连三个月的朝祖大会在这里举行。这是赫林最喜欢的时候,潮水般的异乡人纷纷赶至。盲目而又欣喜的神情。让他毫无理由的安心。这是一个沉默切安静的男孩子,是在我的每一篇文章里出现的孩子,生活赋予他们最自然的禀性。他们从来都不会反抗,这样的孩子。
  赫林第一次看到延是在17岁那年,是一个有雨水的天气。轻薄的雾气擦在身上,空气里都是浸润了的味道。赫林的手中抓着一只刚捕的鸟儿。三月底的空气是异常的潮湿。一切都在这里无声的酝酿。最后一场邂逅。
  在赫林七岁的时候父亲带着他从遥远的北方搬来了这里,从此告别了那些明明灭灭的高寒阳光以及汹涌流转的雪。南方只有绵延不息的雨。像是一场突兀而又怜悯的哭泣。迷失在每一个光雾四溢的季节里。
  他站在站台前避雨。离人聚散如潮水般交错穿行。这个世界上每一刻都在发生着邂逅以及别离。这是无尽的主题。而我现在看到赫林,他站在滴着水的屋檐下。摆弄着他刚捕下的鸟儿。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始终有着温和平定的气息,一切的物事人非,都注定看不到任何痕迹。他站在那一小块明亮里,卷起的裤腿上满是泥泞。
  雾气溢满了四周,阳光总是不肯褪进云雾。所有的发生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延那天坐在站台里的第三把椅子上。赫林在人潮涌动的走道里一眼就看到她。娇小瘦弱的女孩子。却有着和一双纯真而凛冽的眼睛。烙在阳光的阴影里。身旁是一群在等车的男人,他们大声的说着粗话。不时的拉起她的手给她指着什么。女孩在这里显的突兀而又晦涩。她穿着豆色的裙子,很皱。她像一只没有学会飞翔的鸟儿一样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她站起来。
  赫林看到一些阴影在晃晃悠悠。随着目光浮游流动。逃潜在这一场邂逅里。
  她站在他面前,仰起脸看着他。眼睛灼亮。雨水静谧的下落。有风。风声席卷着这一季的零落,吹涌无声。
  她说,我能看看你的鸟儿吗?
  他看着这个女孩,风把她的呼吸卷到他的耳边,清晰的,灼热。他们醉死在这一场冰冷的邂逅里。所有的倾诉都变成了低吟。如在心中涌动。
  他看到那些起伏明灭的光踱进了她的眼眉,他以为那是一个有魔力的盒子。它关住了这一季所有的风雪。于是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一刻静止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距离就只有那此起彼落的雨。雨滴空旷而寂静的下落。落在他们沉落的记忆里。落在那场连绵诉泣的春天里。
  鸟儿伏在女孩的手上,一动不动,是一只很小的鸟儿。冰白色的羽毛紧紧的包裹着瘦小的身体。眼睛是碎蓝色的。像是雨水洗过的天空。柔光流转。带着初生的恐惧与颓然。女孩洁白的手指抚摩在上面。赫林突然发现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那种对未来不可认知的脆弱。没有既定方向的漂泊。这表情像一把锁一样定住他的面部。再无任何措动。
  她抬起头来。就那么看着他微笑了。她说,你放了它可以吗?它们是要飞行的,你这样的困住它。它们会痛的。
  赫林听见雨停了。春天的阴影悄悄的涌进了这个拥挤的站台。没有任何喧嚣的声音。
  他看着她,微笑,他说,可以。
  她告诉他她叫延,平淡的名字。是跟着戏班子来到这里的。伴随着这一季突兀而又灼热的雨。以及络绎不绝的游人。16岁的女孩。在这样一个漂泊不定的班子里待了8年。一路从北方赶来。从未停留。是真正的北方女孩。赫林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知道。只有出生在北方的孩子眼睛才会这么明亮,干净,柔软。北方有着真正的雪。起伏明灭的阳光。雪落的时候会起雾。光影拘郁在那一场褪不尽的繁华里。掩埋一切的悲伤,希望。
  她告诉他她叫延。是个最普通的名字。出生在四月的季节里。都是无止境的雨,飘落在每一个恍惚的瞬间。 她问他,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的说出来。他说。赫林。
  他告诉延,这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字,赫林。成双成对。她说希望我可以不再孤独。虽然她已经离开了我很久。但我一直都会记得。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死了?
  烙诎苎ⅲ质踔笊丝谖薹ㄓ稀5液芫枚疾换嵩傧肫鹚?
  你知道吗?那些死去或者消失的人。他们都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守护着我们。他们其实从未离开。
  延看着他,微笑了。说,那你呢?你会离开吗?还有那些鸟儿?

  1979年5月,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在发生的那一瞬间就已消失。

  赫林去看了他们的演出。在离镇子二里路的厂房里,已经荒废的药厂。发酸的药味还是会常常有。野草像某一类的精神一样茁壮的生长着。这是任何时候都会有的事情。生命是那样的盲目而自得。脆弱而卑微。
  台子是临时搭建的,时常辉有粗糙的棱角突兀的显露出来。裂纹像疤痕一样隐晦的生长着,晌午的时候会有空旷而凛冽的阳光透过破掉一半的天窗回转过来。目光已一种夭折的姿态得以凝固。
  傍晚时分。阴天。这天上演的是《打金枝》,咿咿呀呀的唱词让人听不清。但还是有很多的人。他们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这场短暂的表演,音调像是一只断掉的弦。连绵不绝的回响。
  赫林坐在最后面,他不知道延是否也在这里,他寻找她,北方的女孩。有着最明亮的眼睛。台上的花旦正在拖一个长调。一模一样的女人。满脸的脂粉以及暗淡的神色。遍体鳞伤的回忆和爱情。宿命的痕迹爬上他们的身体。再无任何挣扎。就在那一瞬间苍老。
  多年以后我想到那时。等待。这种美丽的过程。他们等待着彼此的靠近。为了这样一个理由,可以用几小时,几天,几个月,几年。我记得赫林,以及延。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光阴都在等待之中消磨贻尽。所有的付出,都注定得不到任何回报。
  赫林看到延。她一个人蹲坐在角落里拍打戏服上的尘垢。眼中似有明暗的光。她扮演一个分不清性别的侍童。没有一句台词。就一直站在那里。站完近三个小时的戏程。会被所有的人忽略掉。人们神情困顿,发出无意义的呼喊。这与正在上演的剧情毫不相干。没有人会注意那个站在角落里身着暗青色肮脏戏服的侍童。她似乎是脱离这一切的,这些呼喊,这些繁华。她身在其中,却又毫不相干。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模糊。午后的阳光像是一个无比冗长的梦,梦似繁华,横亘其中。却又褪尽苍凉。
  幕落,人们都站起来。带着疲惫的欣喜,鼓掌。赫林站在人群里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延。延在最后面,被一大群惟恐露不到脸的男人推搡着。她低下头。赫林终于再也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她很快就被那些衣着光鲜的人潮淹没。在那些遇见的日子里,赫林向延提起北方。高寒的阳光从山涧肆无忌惮的照射下来。北方的天空是别出没有的清蓝与高悬。破裂着鱼鳞一般分明的纹路。那些神情遥远的人们,祈祷平安的降临。平复他们莫明的悲伤。北方男人有着和自由而明朗的容貌。在这片土地上,自古至今。人们自由安和的生活,再无任何期许。还有那些,翩然飞起的鸟儿。
  什么都不说,他们一起看飞走的鸟儿,太阳歇在了建筑群的头顶上,黄昏哽咽不已。暮色沉迷。风拂送意。延看着那些逐渐消失不见的鸟儿。她说,它们会飞到哪里去呢?赫林坐下来。倾斜的光线抚摩着他的脸。他感受着脸颊的灼痛。他说,也许是远方,它们就会停留下来。风过无痕,他听到女孩的笑声,她说,赫林你错了。远方是没有尽头的,它们只能这样永远无止境的飞下去。到老,到死。永远都不能够停留下来。他看着女孩灼亮的眼睛,他拉住她的手,他说,是吗?可是我们可以停留下来。
  五月,天气回温,阵雨的季节。绿意正浓,游漾的亡灵向着不可知的远方飞去,这是明朗的时候,什么都溺在这样一场恍忽的日光中。简短而又匆促。
  赫林去找延,在那一场灼热的雨,雾起满溢。整个镇子像一座通透的阁楼。戏班停驻在镇东河岸边的农舍里。需要绕过两座桥才能到达。赫林不说话跑,衣服上都是溅出的泥泞。他打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可还是有雨水渗出来,打到他的头发上,少年的表情是迷茫而又兴奋的。眼睛里闪烁着美好而又简单的渴盼,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样一段时光。15,16岁的恍忽年纪,他可以为了喜欢的女孩冒着雨跑六里路,只是为了看到她,听她说话,即使这样,心里仍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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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看到延的境遇,在戏班子里到处都是这样小的孩子,他们大多是孤儿,被卖到这里的。命运里都是晦暗的颜色。赫林站在门外面,他不能进去,而赫林看到延,她蹲坐在仓库的一角,豆色的裙子上满是污垢。裸露出来的胳膊与小脚上都是淤青,那个还没有卸妆的男人正拿起皮鞭狠命的抽打她。一下又一下,都是那么凶狠有力。他听到布料撕裂的声响,皮肉绽开的声响,这声音像是一道从未开启的门一样关住了他所有的思维。隔绝了一切声响,赫林的耳朵只有那个男人在一遍一遍的吼着,你敢动这些衣服,看看你的几条命可以赎回去。然后就是这一起一落的鞭声。沉闷绝望的鞭声,延一直蹲在那里,溃烂流血的的双手紧紧的抓住墙棱。她背对着赫林,他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她只是抓住,紧紧的抓住。没有任何的音息,也没有任何的动弹。
  然后断了,那条皮鞭,就那么被打断了。男人暴跳如雷的把剩下的一截扔到女孩的身上,他说,你滚吧!有多运滚多远吧。延的头部微微动了一下,她扶住墙,颤抖的站了起来,赫林看到她背部的血痕,一条一条的横亘在上面。他有些晕眩,胸部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裹在里面。延就那么一点一点的走过去,不到十米的距离,他看着她,她像走在一条生与死的路上,每一步都无比艰辛,她不看任何人,只看门。门是唯一的光,那是指引她走向未来的唯一方向,即使这方向是渺茫的。但她依然看到了希望,它是她唯一的归途,因为这让她颤抖不已,她不哭,她从来都不哭,她从来都只有恨的表情,她15岁。她抚住门,顿了一下,然后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走出去,她走出去。
  天已经暗了,风很凉,雨越下越大。延一声不吭的走在前面,豆色的裙子翩跹不止,就这样,赫林在后面看着她,跟着她。他听到她浊重的呼吸,他们之间缠绕着焦灼的风。朦动的雨。牵引着雾气,一切都恍然若即若离。只有这音响是真实的,不能被遗失和忘记的。永远的。这场无意义的追逐,他始终走在后面,追随着她,他不知道她要到哪儿去,他不说话,也不拦住她,在这最后的一场雨里,这所有致命的忧伤和绝望里。
  他看见延在站台的角落里停住了。她的裙子湿透了,裹住瘦弱的身体,她坐在站台上,仰起脸,雨水寂静的下落。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悄无声息的停驻在某一个恍忽的瞬间。
  赫林走到她面前,不断从头发上滴出来的水迷蒙了他的眼睛。他看着她,他握住她的手,他低声说,你很冷吧!从延指尖传来的温度是难以置信的低,她在发颤。她已满脸泪痕,她说,我没有动那些旦服,我只是想看看它们,我只是想看看它们。赫林抹掉延脸上的泪,他说,我知道,他把他湿透的衣服慌手慌脚的搭到她身上。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他的感情,就是这个女孩子,她只对他说,她不相信任何人。他轻轻的挽住她,他对她说,不要哭,过去了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会好的。
  这季末的最后一场雨,在世界的尽头里,哭泣,永远都不会放晴。它融解了所有的爱,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消失,所有都不会再有。
  所以他记得,这消失和经过的时光。
  赫林把延带回家,在镇西的临桥旁,是普通的工房。破旧,房里很潮湿,墙壁不时的渗出水来,但里面布置的很干净,没有多余的东西。掉了一半的年画还未舍得揭。已经褪成了白色,湿气很重,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延开始咳嗽,赫林不安的看着她,他说,好歹你先换身衣服,等会儿我再送你回家。延摇摇头,头发盖住苍白的脸,她说,赫林,你错了,我没有家,你告诉我,哪儿是我的家?她低下头,耸起肩膀看起来无所依傍。她说,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卖到戏班了,我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已记不得了,所以我永远都不会想他们,更不会恨他们,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然后又被抛弃。他抚起她的脸,15岁的脸,他一辈子都记得的脸,绝望的眼神。就像很多年前,他在除夕的晚上,那张流满鲜血的病床上。母亲对他说,不要哭,我不会离开你,我只是累了,想睡了,你不要哭,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值得哭泣的。无论是生,是死,是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是一样的活着。太阳就那么沉落了,年幼的女孩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她说,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再想起他们,但是我从未忘记他们,我想看到他们,听他们对我说话,对我笑,他们给了我生命,却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可以停留的家。
  寂静的黑暗四处涌动,沉潜无声。雨已经停了,赫林看着延,目光攒动如星点。他说,谁说你没有家,这就是你的家。
  1981年1月,这最后一场的等待。离开。我再也看不到你。

  什么都不会有,除了这一样缺乏的光。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着赫林。沉默的男孩子,盲目而天真,他的追逐,他的等待,后来我看到命运,命运像尘埃一样卑微,随风起落,不可预知。他在拥挤的车站前探起头眺望延离去的方向,无穷无尽的雨,雨落无痕。宿命被圈定在这样一场此起彼伏的雨中,而光,已消失无踪。
  他经常到戏班子里去看延。在每一个午后,他去看她。在台子上,她的位置时常转换,多是一些不起眼的角落。落魄的童生,没有一句台词的丫环,但赫林总能一眼就认出她。北方的女孩,有着最明亮的眼睛,那种未经处事的纯真,让人揪心。每一次他都会给她带去很多东西,他知道她过的不好,经常挨饿,这个16岁的女孩,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跟所有的人都没有关系,但她是不自由的。只有赫林。这是她唯一的方向。这个唯一爱她,给她温暖的,让她看到生命希望的人,唯一的人。
  赫林看着她在他面前把那些东西吃光,她狼吞虎咽,丝毫不加以掩饰。她知道这个男孩在看着她,痛惜的目光。她把这目光当成是一种赞赏,即使有时会噙的满眼是泪,这目光像汩汩的温泉一样流淌在她的心里,从此告别阴晦的雨天。那双眼睛,是一个有魔力的盒子,它关住了这一季所有的风雪,她听到一切都静止了。
  那一年的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天晚的很早,没有雨水的降临,镇子里平添了几份闲适。还未苏醒的季节。
  在集市上有很多人,仍穿着臃肿的棉衣,鱼一样的潜行在这深海一般的暗夜里。表情都是盲目且欣喜的,有很多很小的孩子,拿着花灯,互相传递。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什么都是未知,所以什么都会喜悦。
  赫林和延一起去看花灯,在离戏班子很远的集市上。风很轻的晚上,繁星闪耀,如同掠过心中的惊鸿。他小心的牵着延的手,走入拥挤的人群,身旁是一些喧嚣的声响,欢笑与呼喊,如同翻涌不息的海浪。他们走在这浪的中间,不说话,只是安静的走。延穿着一件旧的夹面袄,脸冻得通红,只是紧紧的抓着赫林的手,像是要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托付给这只手。她不得不依赖于他,因这记忆,让她的双眼变的模糊。灯亮了又暗了,前方总是有着无限的未知,有谁言说。
  浮光溢彩,各式各样的花灯擦亮了这夜的记忆,灯火如同变幻的世间。缘起,缘灭,辗转流连于此世。一切的轮回往复,皆有因果。
  他们看灯会。在穿流如梭的人群之中,他们靠紧着。孩子们挑着灯笼互相追逐,嘻闹,欢叫,没有经历过时光的笑容荡漾上童真的脸,小鹿般从他们身边经过。延看着他们,微笑,她说,他们真幸福,可以这样的快乐,什么都不知道。在市集左中央空地的歪脖子树上,有人家燃起了爆竹和烟花。满目欲裂,火树银花,光影掬郁在这样一场华美而盛大的爆响之中,在他们冻结的视线里,看不到世间的彼岸。目之所及,均是一片流光溢彩。在暗夜的空中绽裂的花朵,未等升起便已开放。不绝于耳,在尘世流连。
  他们在集市的东侧看灯展,一出很老的传说,白蛇传。白娘子与许仙。粗糙的作工。流动的光影,感怀的铺尘而来。延看了很久,她问赫林,白娘娘是不是很美丽,赫林点头说是,延看着他,笑,说,可是她很可怜,所有的人都不在他身边,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只是想要一个家。赫林看她,流转的灯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夜已经深了。赫林摸着延的头发,轻声的说,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不是真的。他一直都是不善说谎的男孩子。延抬头,看着已经熄灭的灯火,说,就好像那些戏子,在舞台上嘻笑怒骂,人生真真假假,又有谁知道,谁都不会知道。
  很多年以后我看到赫林和延。他们像是在风中起落的尘埃。盲目而卑微,命运蕴含了不确定的因数,他们一直行走在那份爱与荒芜的边缘,注定离散的人。等待。并且总有一天会离开,我对你说离开,这是我在每一篇小说中重复的主题,因为这,生命充满了未知和等待,一模一样的等待。而赫林,以及延,他们永远都无法停留下来,他们的家一直都在远方,未知的远方。分离。
  我看到他们的分离,和那些飞走的鸟儿一起,在某一个恍忽的时分,和记忆一起消失。别离没有尽头,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样的平常的事情。
  延坐上南下的航船。在冬天的结束的时候离开,那样一个冬天,温度是难以置信的低,却始终没有下雪,气体凝结成兀自的冰朵。在等待中消散。
  最后一个夜晚,她问赫林,他是否离开,他摇摇头说不会,她轻叹着笑,她说,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离开的。可是假如有一天,我们分开了,那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吗?他看着延,他说不会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延抓住他的手,微笑。
  她在码头上等他,等了两个小时,一直到船开的最后的一刻。风很大,她的身体像是一朵在凌冽的寒冬里绽裂的花。骤然的打开,她还是那纤瘦的女孩子。那个被人鞭打的女孩子。伤口愈合之后留下了浅红色的疤痕。盲目的代价。她在等待着那个温和的男孩,他的容颜和记忆。消失在这最后一场寒冬的风里,她想起他说过,如果感到孤独,就一遍又一遍的喊他的名字,赫林,成双成对,然后就不会孤独。他对她微笑,伤花怒放。她冻得浑身发抖。那个时候他们走进了春天,风过无痕的春天,所有记忆开始的春天,最后的春天。
  她哭了。
  他一直没有来。
  这些时光,它像一条沉潜的大船,空荡荡的驶过。一切的繁华与静寂都在这场没有尽头的冬天里消失殆尽。这最后一场的等待,离开,我再也看不到你。
  你叫我的名字,赫林,成双成对,你要一直叫一直叫,然后你就不会再孤独。

  1987年12月19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有,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

  我对你讲到希望,这是一个通透的词汇。就像在镇东的那条河,从东往西,终日奔流,流淌到一切的过往里。他们青春的容颜掉落在里面,漾起无边的暗潮。而在南方,暖风流转,花开万里,时间在这里以一种夭折的姿态得以存留。就是这个开始,我又看见你。
  我在赫林的眼睛里看到延,还是16岁的样子,在雨水和风的呼喊之中,豆色的裙子怡然的膨胀轻摆,像一只震翅欲飞的鸟儿。穿越所有的年华和流逝,北方的女孩。有着最明亮的眼睛。她看着他,然后她笑起来,她说,赫林你会离开吗?
  在去杭州的火车上,赫林又一次的梦到延,他们的分离,她哭泣。冬天的最后一场离别,和那些飞走的鸟儿一起。午夜的灯会上,她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她问他,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有多好。在雨落恍忽的车站里,她对他微笑,她说,我很冷,再也不要离开我。
  烟光散尽,在这未知的尽头里,什么都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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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过头,发现自己满脸是汗,混身颤抖,不能自己。阳光那么灼亮,像是一块炭火掉在眼睛里,把他的眼泪都烧出来了。他什么都看不到。
  而耳朵唯一清醒的,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赫林,赫林。一声一声的呼唤,穿透这漫长的绝望与孤独,永不消却。
  而,在这最后一场的时光里,所有的,所有的都消失了。
  赫林来杭州,接元回家乡过年。天已转冷,暮色苍翠,元是一年前在火车上遇见的女孩。赫林看见她时,火车已经开动了。她背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帆布包。东摇西晃的找位子。赫林给她移了位子,她径自的坐下来。回过头来看他。额头上有晶亮的汗水,那个时候,他看到她眼睛里的自己,清晰的被照亮,那样明亮的眼睛,太阳沉溺在里面,希望的光。他怔怔的看她,然后问,你是北方人吗?
  元迷茫的看着赫林,她说,我不是北方人,我在中原,她笑了,她的笑容灿若桃花,她说,我是洛阳人。洛阳,你知道吗?牡丹都开了,很美的,有时间的话,一起去看。她看着他微笑,阳光肆无忌惮的照射下来,就在那恍忽的一瞬间,赫林看到了那个16岁的女孩子,像鸟儿一样的女孩子。她在冬日懵动的光影里对着他灿烂的笑了。他听到她说,赫林,今天晚上镇东有集会,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于是他在这里抬起头,阳光暴烈的让他睁不开眼睛,他说,好的。
  而那个真正的北方女孩。有着像冬日的飞鸟一样明亮而锐利的眼睛。她像那一季的鸟儿一样飞走了,他在无数个夜里流泪。它引导他走进封存的往事里。只是为了告别和遗忘。它让他把她的容颜和记忆一针针的缝在他的心里。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元还有一个月的业务需要忙,赫林留下来陪她。仍然是那个天真敏感的女孩,感情细腻,始终留着干爽的短发,清新甜美的味道。对未来充满即定的目标,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赫林清楚的感知这种平静。也许以后一直都会是这样的生活,在生命的尽头里,什么都会消失。平静,平淡,一直到老,到死。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些北方的粉尘已不复存在,他握住,最后一场爱情。
  杭州的冬天是别处没有的和熙与潮湿,冬风吹过落花来。初光散尽仍欲还。天空凝碧,云朵在头顶訇然而过。仿佛触手可及。在文化中存活的城市,1987年的杭州,并没有高度的发达,但别致。阳光从高低参差的建筑群中折射进来。勿促而又简短,像是在目光中溺死的花朵。
  而元是这样的体贴温顺的女子,没有事要忙的时候必定会陪着赫林一起出行,他们游西湖,逛长街。元在街上始终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她的手掌温暖而多汗,在赫林的手中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短发的女子,有着暧昧而雪亮的棕色眼睛,都是这样的沉默,什么都不说。
  生活也许会一如即往。爱的人,留下来或者消失了,生命的本质是脆弱的,一切都可以平淡。
  过小年的时候,离新年还有21天的时间。随处都膨胀着通透闲适的气息。一年的长度在这里得到了凝歇。可以看到敏感的红,在尘光中漾然行走。
  元提出可以去看歌会,她想尽办法让他高兴。在杭州到处都有这样的迎年会,一些戏班子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开唱。会有很多的人。杭州是个寻乐的好地方。醉生梦死。
  他们去看戏,在西子湖畔的剧院,傍晚,太阳溺在湖水的肌肤中,漾起眼波。有白色的鸟儿从空中飞过去,日潮涌动。荡失在时光逝去的方向。流淌的方向。没有风,风是这一季逃潜的灵物。只存在于某一个恍忽的瞬间。
  人开始多了起来,争吵,挤动,流汗。都是一些混乱的人,来到这里只是想要被抚慰。眼睛里身体里都是欲望的痕迹。人间百态,各得一所,于是相安无事。
  灯亮,幕开。人群开始安静下来,忘记了喧哗,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这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声音,赫林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发出膨湃的回响,依旧是童年。飘雪,缠绵。还有那熟悉的旋律。
  灯光照射在那个女旦浓妆的脸上。她像一尾鱼一样游戈,光影摇曳。这世间一切仿佛与她无任何关联,她只是在那里唱,花开花落,唱尽梦魇。艳光如同临光撒落的彩虹,带着这暗夜的伤口,坠落其中。她不看任何人,只看远方,目光清冽的如同一面镜子,这样的明亮。北方的女孩,高寒的阳光。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度卷五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赫林猛的站起来,他听到胸腔发出破裂的声响,血液变成黑色的岩浆,横亘在这条暗无天日的目光之路上。他听见自己发出喷薄的声音,那个藏了五年,梦了五年,记了五年的字。
  他说,延。
  所有的记忆,都在那一刻遭遇了暗涌,透过那些穿腾不绝的光束之中飞舞的尘埃,他看到奔流不息的时光,看到满目苍翠的绿野,看到绵延的春雨,看到16岁女孩的微笑。一切都是发生。
  声音突兀的静止了,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元看着他,在台上的旦也看着他。他看到她的眼睛,静止了这一季所有的风雪,那样的明亮。这一刻,没有声音,他们沉沦在这场目光的交换之中。万劫不复。
  音乐又匆促的响起。乐者不应该有断场的情况出现。延站在那里,灯光又重新展开,停了很久,然后她重新开始唱。花无响,溢千里,断是何所忆。赫林坐下来,这才意识到元还坐在他的身边,他的未婚妻坐在他身边。他沉默。恍忽中又回到了17岁的那年的雨季,女孩在雨中说赫林,好冷。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庞,飞鸟无踪。他抱住她,他们哭泣,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那个时候所有的雨水都像是从世界的尽头坠落破碎。在最后一场哭泣里消失。恍若隔世。
  那一年的春天冗长到让人以为它永远都不会结束。春山绿意,横扫其中。而飞鸟怅然,它们从北方飞回,越过遥远的北方高原。潮气升腾叠起。了无痕烟。鸟儿是潜逃的灵物。穿越时光的洪光,辗转流离。如此的生生不息。
  在那些飞回的鸟儿的眼睛里,我看到16岁的延,蓝天碧影,大地安然的沉睡着。她和所有的人都不同,又和所有的人都相同。她什么都不知道,当暗夜的光华涌动。她看到时光的散尽,她们幼时的爱情。握在一起的手。流泪的眼睛。北方的歌谣。童年的花灯。散落其间。
  赫林带着延去爬山,在朝祖大会上,山间万石耸立,阳光碎裂的涌动,百鸟穿行。如同一场措动。他小心的带着她,但并不牵她的手,他走在前面,走两步,便回过头来看她。17岁的少年,眼睛里都是纯真羞怯的光。他爱的女孩,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高兴。光线照射下来,无数的尘埃飞舞。他看她的眼睛,恍忽的碎蓝,他的身影游漾在里面。他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一生。
  穿梭如流的人们脸上都是疲惫的神色。带着虔诚。穿着沾满尘垢的劣质棉布衣。南山门的庙院里挤满了异乡人,他们来到这里,对着神佛诉说,他们的心愿。企求一生的平安。盲目且无知的眼神,除了顺服命运,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从那里走过去。很多的人,延走在后面,时常被人群挤开。赫林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犹豫着,然后他抓住延的手,他们走在人潮涌动的庙宇里,他把头背过去,不看她,也不和她说话。一直走,抓住她的手,一直走。她从后面看他,少年隐没的侧脸,阳光掉进了她的眼睛里,像大团大团的花絮,灼热极了。她的眼睛就那么涌了出来。她赶快的擦掉,她不让他知道。
  在山腰的茶社外面,有一个用铁杠搭起来的十字架,上面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锁,镇上人的习俗,在一枚锁上刻上自己的心愿,把它锁在上面,愿望就会实现。单纯而原始的美好。他们把它叫作同心锁。
  赫林去买了这样一把锁,天空微澈,锁身上是眯着眼的菩萨。泛着清冷的光泽,在刻字的时候延坚持不让赫林看。她低下头,小声的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自由而飞扬。还不时的回过头来,怕他偷看,并且微笑。后来赫林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往事已经苍老,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枚同心锁上,到底写了什么。
  就如同那些鸟儿,一去不复返的鸟儿,死去的鸟儿。
  他看着延,在后台,延已经卸了妆,在他看不清的阴影里,她对他微笑,她说,赫林,一切又好,像回到17岁,她在空旷的山顶上像只鸟儿一样伸开双臂,就这样,她微笑,如同迎风的风筝。她说赫林,真好,她哭泣,他用手蒙住她的眼里的泪水,他说,你看不到吗?天黑了,不要哭了。
  一切的交谈都是往昔,她真的长大了,嘻笑间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容颜。她说赫林,你好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有千言万语要涌出,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点头,然后问,你呢?她又笑,说你看到了,我们现在在全国各地都有演出,而我已经是台柱了。他说恭喜,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延一直在咳嗽,脸上依然有天真而盲目的神色,但赫林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站在山顶上效鸟飞行的女孩了。她在生活,这是她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
  延告诉他,时常会想到十六岁的时候,为了看看那件旦服被打的半死,而现在我真的穿上它,可是却再没有那时的好奇和喜悦了。它不过就是一件衣服。再想到那时做梦都会梦到自己穿上旦服上台的情景,都会笑醒。觉得自己那么傻。她摇头,并且不停的咳嗽,眼中有泪光闪动。时光是一条沉潜的船。它带走了我所有的梦幻。未来是什么,谁都无法知道。
  他们听到外面有人在争吵,激烈的样子,延走出去,是一个肥胖的男人,中年,气急败坏的在大喊大叫,好像是演砸了场子令他很不满意。他是这次演出的投资商,一切都应该按他的要求来演出。他盯着延,他说刚才是你在唱吗?延看着他,眼神随意而无谓,她说,是。男人暴跳如雷,一个巴掌就抡了过来。延被打的退后几步,半边脸马上肿了起来。她扶住墙,口中腥味翻腾,她拦住冲上前去的赫林。又重新站了起来,走到男人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她说,你还没给演出费呢。男人鄙薄的吐了口唾沫,掏出一叠钱,甩到她脸上,然后推门而出。
  赫林看着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蹲下身把那些散落的钱一张张的捡起来。没有人发出声响,赫林的喉咙有些胀痛,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看着她,让她在他的眼睛里疼痛,他们都是这样的贫脊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知道。
  他听到延的咳嗽,轻轻的,在这深不可测的寂静之中。延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生活。她轻蔑的笑。她说,赫林,你一定觉得我很卑贱。可这就是我的生活,走南闯北,只能靠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停留。赫林,我们是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我的生活你不曾了解,我只知道,在生活面前,一切的尊严都可以舍弃。赫林看着延,那些流离失所的往事。恍忽中,他听到那个16岁女孩的声音,她说赫林我给你唱歌吧,在南方的枫桥下,她的眼睛和笑容都是明亮的。她唱夜寂静,寒声碎,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她低下头苦笑,她说赫林,我们是不同的人,在生活面前,一切的尊严都可以舍弃。赫林缓缓的走过去,那些白色的鸟儿已消失无踪。他用手托起她的脸,揩去她脸上的眼泪。像十七岁那样,他用手蒙住她满是泪水的眼睛,掌心冰凉而颤抖,他说,你看,天已经黑了,一切都会结束。什么都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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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3 23:39:59 |只看该作者
延轻轻的拿掉他的手。女孩的脸庞像苍白的花朵一样绽放。她说,你该走了,你的未婚妻在等你。元站在门外,头发湿湿的搭下来,脸上淡淡的妆容已被汗水所洗毁。她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眼睛里都是破碎的纹路。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元走在前面。冬日的风像一只粗糙的手抚摩在脸上,生生的疼。路旁的树木光秃秃的沉寂。他看见时光绕过这些突兀的利器,流淌向远方,毫无声响的消失。
  元回过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听到她说,这样对我不公平。你从来都只是把我当成她,是吗?
  他停住,沉默,然后他说,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的庙会上,他给延买了一个刻着白娘子和许仙的佛石。孩子的愿望都是简单而隐晦的,她非常喜欢,捧在手心里,都不舍得放下来。赫林对她说,你看,无论他们分离了有多久,他们总会再相见的,然后,这一生都不会再分开。延看着那块佛石,泛着清冷的颜色,中间有一道狭长的纹路,斑驳的痕迹,阳光在上面翩飞,她抚摸着它,然后她抬起了头。
  她说,那我们呢,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哪怕一刻。她又笑,她说,这个愿望是不是太贪得无厌了。赫林看着她的眼睛,和鸟儿一样的眼睛。那些鸟儿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冬日里死去,带着微寒的体温。雪漫彻山野,一切都已消失无踪。他对她笑了,是北方男孩子明朗轻快的笑容。他说,不是。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掌冰冷且多汗。他说,不是。
  后来她在那场没有尽头的雨中哭泣。雨声绕梁,绵延泣诉。他看着女孩低垂的面庞,他说,谁说你没有家,这就是你的家。
  你要叫我赫林,你要一直叫一直叫,然后你就不会再孤独。
  延对他提及这句话。16岁的那场遭遇,她说,你看这两个字,成双成对,离开以后我就一直叫它,总感觉有一种冥冥的力量在牵引着我,我唤着他,然后我就不会孤独。
  风过四野,悸动无声。那些时光已告别。
  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

  5年了
  她说赫林,以前我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老是想着一切都是美好的,明天都是充满希望的,而后我离开了,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在西湖的边畔,他们坐在便椅上,延抬头看云朵的飞舞,脸上的表情是沉寂而茫然的。天空碧蓝如洗,一切如同往昔,赫林就那么僵硬的坐着,他一直都是一个不善言谈的北方男人,从开始至今。生活并没有使他发生任何改变,爱的人,看着她,或离开她,都是一样的沉默。
  一模一样的沉默。
  延又开始咳嗽,赫林手足无措的看着她,说,你怎么啦,要不要紧。延摇头,眼眶涌动着亮光,她说,赫林,只有你没有变。和以前一模一样,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除了回忆和钱,我一无所有。赫林抚摸她的头发,像少年时一样,他说,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吗?你曾经给了我希望,那是你原来的样子,不论后来如何,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在雨天哭泣的孩子,在阳光下微笑的孩子。我爱的孩子。
  那一天的离别,多年以后成为我心中不可碰触的印记。最后的一场冬天,冷风刺骨,把所有的鸟儿都冻死了。那些从北方归来的鸟儿,在寒冷的冬天,固执的不肯离开它们的故乡。被大雪所掩埋,雪是最好的坟墓,掩埋一切的悲伤,泪水,以及希望。化为永远被遗忘的记忆。
  在逐渐大起来的风里,我看到少年的身影。天气是这样的冷,像是一只巨大的网一样把他紧紧的兜住,呼吸凝成碎裂的冰,无以体会的流动。少年的眼睛像是烧起来的炭。焦灼不堪。他从镇东跑到码头,绕过山野,徒步走了逾十里的路。绒布鞋子已经磨得起了光,有血液渗透在里面。他手里拿着从镇东的集市上买来的面人。这是延喜欢的东西,白娘子和许仙。他们靠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他要把它送到延的手里,最后一次别离,面人在他灼热通红的手中变了形,最终只剩下几块彩色的泥团。1981年的太阳照到他的眼睛里,他们满眼都是灼热的眼泪。就是这个女孩子,他们在一起两年,尝尽了彼此的喜悦和眼泪,痛苦和微笑,幻觉,和未知。于是她终于要离开他了,在这最后一场冬天,她离开了他,她没有等到他。他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太阳沉浸在这场寂静之中。他满脸都是温热的汗水。他看到那些鸟儿,以一种奔赴的姿态,进驻于那幅黑暗,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干涩。
  醉生梦死,延说,你看这个地方,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而活着,没有人是错的。她又开始咳嗽,一声声的坠入耳鼓,她的咳嗽愈来愈厉害,每一次都持续很长时间,胸口起伏,似乎要把胸腔顶破。
  延,跟我走好吗?我们一起离开,什么都不想。
  延笑,赫林,你总是这样单纯,这不是童年的游戏,这是生活,我已经不是那个16岁的可以为了一只泥人欢天喜地的孩子了。我们所面临的是人生。
  可是延,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延看着他,然后摇头,她哭了。
  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唯一可能是在十七岁那年,离开的那一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赫林让我留下来,我一定就会留下来。再也不分开。可是我在那里等了一天,直到船开,浑身都冻僵,我终于可以在心底对自己说,他不会来了,不会来了,不会了。已经五年了,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有人在等着你,可以和你相伴一生的人,在等你。
  他看着她在寂静之中淹没的面容,所有的悲哀和流逝。他的眼睛酸痛,那个16岁的女孩,在那个下着雨的站台里,对他说,我能看看你的鸟儿吗?她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走吧。这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曾经感怀的凭证。在他的掌存中消失。他转身离开。他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人,他爱的人,恨的人,她不会再跟自己有任何的关系,她的眼泪和痛苦都不再属于他,不会再有人知道,他们曾怀着的爱情。
  轻轻地,他听到延的声音,她站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背对着他,他听到她说,我是痨病,已经不可治。
  终于决定和元一起回北方,元辞去了在杭州的职务。他们离开这里,然后不会再回来,在北方,永远的生活下去。他有时想,这样也许是好的,也许他是爱元的。无和延是不同的人,延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才会一再让自己遍体粼伤。就这样了,他告诉自己,只能这样了,他们回到北方,把什么都忘掉,这样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到老,到死,他不会再想起她。
  临行的前几天,他们仍像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不说话。元在家里收拾行李,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她的头发一直留在耳根处,从未长长过。而元是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她深知赫林清醒但不自知。她给他机会,她不想让他后悔。
  天气骤然变冷。冰雪压镜,天空像坠满铅的棉絮。是这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幽微而盲目的盛放。坠落其中,年前的征兆,元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握在掌心里。不过是一张毫不起眼的纸片,但它却能穿越生命,从此到彼处。抵达一场归途。
  赫林又去了剧院,他想和延做最后的告别。从16岁到24岁,整整八年,他不会再和她有任何的关系,这个曾经对他哭泣和微笑的女孩,他只是想和她说一声再见。他闭上眼,心底涌动的潮水把他覆盖。
  他挑了个靠里面的位子坐下来,依旧是有很多的人,烟雾缭绕的场合,映衬着一张又一张暗声浮华的脸,他想起延说过,醉生梦死。生活就是这样匆促的一个戏台,盛开的腐烂的花朵,繁华落尽,如梦无痕,一切的本质,最终都是平淡。
  他又看到延,在暗夜妖饶的戏台上。北方的女孩,有着最明亮的眼睛。像以前一样,她在那里唱,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度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他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她就那么站着姿态僵硬。目光如月洗过的风景。尘世若空,万物使然,他在心底悄悄的说,一切都已消失不见。
  这个在站台的阳光下抬起脸微笑的女孩子,这个在山顶上效鸟飞行的女孩子,这个在大雨中抱着他哭泣的女孩子,真的要永远的,永远的消失了。他看着她,目光如同暗涌的潮水,他站起身,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走出去。
  就在那一刻间,他恍忽的看到那些飞走的鸟儿,层层叠叠的美丽翅膀凝聚着冬日最美丽的光芒。鸟儿都是飘泊的亡魂,永远不会死去。
  我要叫你赫林,我要一直叫一直叫,然后我就不会再孤独。
  他听到身后传来訇然的响声,以及人们的尖叫。他回过头去,延倒在台子上,四周都是喷吐的鲜血,她依然看着远方,没有尽头的远方。血液像一张红色巨大的网,覆盖了她的全身。
  赫林发疯似的推开涌动惊慌的人群,他看到那个女孩,她躺在那小块黯淡的阴影里,像只搁浅的鱼。他喊她的名子,延,他用力的喊,光线正一点点的黯淡下去,沉潜于无声,他哭了。
  延看着他,微微的笑,她张开嘴,发出微弱颤抖的声响。她说,赫林,带我回家,好吗?我想回家。
  16岁的时候,她挨了打,她哭泣。这样柔弱的女孩,她没有家。他们抱在一起哭泣,他说,这就是你的家,我们不会再分开。雨水静谧的下落,她看着他微笑,飞鸟无声。
  他们坐上火车,元把车票给了他,他说,对不起,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赫林,你一直都是这样,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好好的照顾她。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个世界上,只有生命与爱是最无能为力的,我一直都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可以用8年的时间来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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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3 23:51:01 |只看该作者
他看着元,她的眼睛里有泪水,他拥抱她。
  是爱,我爱她,我不能不爱她。16岁时,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走过来,问我是否可以让她看看我的鸟儿。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一个注定的人,我的一生都会和她有关系。我们都会彼此牵拌。再也分不开,一直到死,都会这样。   

  1988年2月13日,我会叫你赫林,成双成对。然后我就不会再孤独。

  在火车上,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掌心冰冷且多汗,时常会有微微的颤抖。她的身上披着他的棉大衣,她靠在他的肩上睡觉。很安静,这一刻她又回到了那个16岁的少女,脸庞上有恬然的表情,他看着她,把脸贴到她的头发上。外面又开始下雪,细碎的雪花跌落到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的泪痕。这是属于南方的雪,冰冷的,湿润的,渗入异乡的土地上,生根,成长,开始无始无终。这些 ,都是命定。
  途中她数次的醒过来,迷蒙的问他,到家了吗?他轻笑着蒙住她灼热的眼眶,说,快了,她再次睡过去。她真的累了,想睡了。因为痨病,她整日都被痛苦所包围。现在咳嗽已经缓解了许多,她清楚的知道这是死亡的征兆。她睡过去,她什么也不说,她不想让他知道。只有这一刻的平静,被她放在手心里。她用力的裹着它,睡梦里都是灼热的眼泪。

  再次回来时,距离他们的第一次遇见,整整九年。

  小镇永远都是小镇,湿意朦胧,透着青翠与苍凉。依然在下雨,从下往上看,天空像是一个倒置的碗底。隔断人的目光,一切都若即若离。
  他看着她,在这场没有尽头的雨里。她微笑,他听到她说,你看鸟儿都飞回来了,都回家了。雨水沾染了这一季的尘埃,落到她的头发上,眼睛。,她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灼亮。
  他们到原来的庙里去,已经改成了一个小小的工房。到处都是扛着圆木挥汗如雨的工人。看到他们就对他们大声的问好。这样的随意而朴质。他们以为他和延是异乡人,他们从未见过他们。庙里已经空了,只有那块坠满同心锁的十字架还在。延按着日期的排序,轻易就找到了当年她挂上的那把锁。已经长了绣,菩萨仍然恬然而温情的张望着人世间。她抚摸着上面刻的字,她16岁时刻上去的字。

  那上面刻着:我希望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风清高远,世间是一个恍忽的屏障。
  她缓缓的笑。她说,赫林,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命运,在生活面前,我们一直都无能为力的。就好像那些鸟儿,飞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生命的本质,其实是脆弱的。
  我只是一直都不知道,在八年前的那个下着雨的车站里,我为什么会向着你走过去。赫林,那时候我只是看着你,然后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注定的人。我的一生都会都会和你有关系。这么多年,我始终都会记得,就像这个镇子,它是给了我生命的地方。不管怎样,它都是我的家,我永远都离不开的地方。
  我相信我在这个人世间,只是为了遇见你。陪你走一段路。然后我可以死去。
  赫林抱着她瘦弱的身体。他看天空。没有一丝的光亮可以抓住。在世间的暗涌里,生命只是随风起伏的尘埃。什么都不会停留下来。他感到她的颤抖,他握住她的手,就像十七岁那年的时候。他的眼泪大滴的掉在她苍白的脸上,他对她说,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现在他看着她,这个叫他赫林的女孩子。所有的年华和流逝穿越他们的身体。在时光的彼处。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情缘都随着这北方冬天的最后一场雨一起消失了。他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风一吹,就散了。他说,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上天看着我们。我们分离了八年,这么久,我们不会再分开。
  我不会离开,我只是死去。延的脸上都是散落的泪水。她用手抚摩赫林的脸,她说,我只是死去,我的灵魂会一直停留在你身边,你永远不会孤独。赫林 ,我爱你。
  雨落无痕,春已将至。什么都会消失。这无边的爱与孤寂。
  什么都不会再说,他只是抱着她。在这世纪末的最后一场雨里,没有孤寂,没有伤痛。只有哭泣和爱。他们渗入彼此的灵魂,他们不会再分开。

  十六岁,在南方的最后一场雨里,他看着她,她浑身是伤,哭泣。他说,不要哭,过去了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十七岁,灯会,他在人潮拥挤的集市上拉着她的手,她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他说,抓住我的手,再也不要松开。
  二十三岁,在戏台上,他摸着她肿起一半的脸,她看着他,眼神第一次暗淡了下来。她说,你不会明白,在生活面前,一切的尊严都可以舍弃。她说我想回家,赫林带我回家好吗。
  二十四岁,回到南方的小镇,冬天,因痨病,死去。

  我会叫你赫林,成双成对。然后我就不会再孤独。
  只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下着雨的站台,她穿着豆色的长裙子,娇小瘦弱的北方女孩,在阳光与生命的交接处,她看着他,微笑,然后说,我能看看你的鸟儿吗?
  在生命的尽头,一切的遇见都是别离。
  一切的汹涌,都会是平淡。
  延在新年的晚上死去。下了雪,北方的第一场雪。在最后的时刻她一直呼喊着他的名字。赫林。从来没有过哭泣。他坐在延的身边。窗户开着,雪花席卷着这一季的风吹落到她逐渐变冷的身体上。不再融化。这一刻,他看到她的脸庞像十六岁那年一样的清澈纯净。在生命的尽头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安和与平静。
  他看着她死去,他坐着没有动。他蒙着她的眼睛,像幼年时那样,他轻轻的对她说,你看,天黑了。
  就在那一晚,他听到无数的回响。那些从遥远的北方高原吹过来的风。风声呼啸。伴随着那些永不止息的生命的声音。来到这里。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确信她没有离开。

  1979年,那是天使出现以后的时光,然后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些飞走的鸟儿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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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4 05:58:52 |只看该作者
很不错,看过了就是感觉有点酸酸的,可能是这个小说太感染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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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4 11:55:28 |只看该作者
嗯~~~~~~~~~~~~~~~~~~
文章选得还可以
但故事还脱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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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来小鬼

红衣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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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4 18:45:40 |只看该作者
.....感动ING~~~~比较喜欢这种风格~~支持~~~多出文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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