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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野草和庄稼包围的村庄,当然也被露珠包围着。春天,或者秋天,你要想走进我的豆村,就必须在露珠的层层包围中开辟出一条路来;其实它们对你并无什么恶意,只是濡湿你的鞋子和裤脚罢了,或许,它们就是以这种卑微的方式,来证明一种不能被忽视的存在吧。
对于一座村庄来说,人们无法割舍的情感,往往是由那些实用事物来维系的,房舍,牲畜,蘑菇似的草垛,树木,缄默的道路以及轮番登场的庄稼,或是一眼有着沧桑的水井。至于露珠么,那实在是太轻微了,轻微得甚至连糟蹋庄稼的虫子都不及,每当地里发生虫害时,人们便虫子、虫子的喋喋不休,仿佛屁股上着了火似的,一片忙乱;而露珠显然没有这种能耐。
乡村的露珠是安静的,是那种圣哲高僧般的大寂大静。它不像树木,虽说也有根,但却经不起风的三蛊两惑,心性就开始迷乱了;也不似池塘里的鱼,别看它平时悠然得像个君子,可是气压稍微高那么一点点,它就不得不将头浮出水面,唼呀唼的,失了态。露珠可不,来了就来了,静悄悄的;走了就走了,也是静悄悄的。它使我想起村庄里的一些人,一辈子默守着土地,不声不响地侍弄着庄稼,一茬又一茬,等到连庄稼也侍弄不动了,一撒手,走得多从容,好安静。
别看露珠如此的卑微,其实乡村是它和土地一起喂养大的。如果你熟悉土地,就会发现,哪一茬的庄稼能离得开露水呢?倘若一块土地连颗露珠也没有,说明这块土地是没有生命的。这使我想起一件旧事。那是一个只相信精神的蛮干时代,与我们豆村毗临的麻岭生产队,用炸药、钢钎硬是将半座山头夷为平地,发誓要在上面夺高产粮,正准备下种时,曾经在地主家扛过“大锹把子”的半瘸子站出来“放炮”了,他说,那个地方长不了庄稼,种,也是白种。生产队长是个年轻人,当时正在积极争取政治进步,哪里听得进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的胡言乱语,他依然我行我素,照种不误,可是结果呢,十几亩的地,连半斗粮食也没有收到。队长事后问半瘸子,你怎么就知道不能种呢?半瘸子说,你先给我一根“大铁桥”(一毛四分钱一包的香烟),我再告诉你。队长如此照办,半瘸子接了烟,点燃后有滋有味地嘬了几口,陡然来了精神,粗声大嗓地说:那是新开的生土,露水珠子都不肯落脚的地方,你让它长庄稼,不等于在灶台上撒种吗?种地可不是娶新媳妇,半年不要就能怀上崽,那样的地,你只有撂它个三年五载,等草扎下了根,蓄足了精气,把露水引了来,再种也不晚。
半瘸子说得在理,露水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也懂得暗示。据我的细心观察,凡是露水重的地方野草和庄稼生长的都比较茂盛,因为那里的土壤深厚,又蓄得住雨水。相信风水的我父亲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他说,露水是土地的气血所致,一块土地气血旺不旺,一茬能打多少粮食,早晨起来看看露水就知道了。这话说得虽然有些玄,但管用,经得起验证。我们豆村的下禾湾有几块“落淤地”,种啥都发旺,粮食也比周围的土地打得多,为什么?露水养的呗。这几块地,如果是正常年景也看不出有多少差异,若是遇到天旱,别的土地上的禾苗蔫儿巴几的,而“落淤地”里的庄稼每一棵都精神,叶子油汪汪的,特别是清晨看上去,像是上帝一不小心打碎了珠宝罐,满地的露珠子晶莹透亮,跟烂银子似的,晃得你眼睛都发晕。
我母亲也有过这种体验。她在春天里栽下一垄茄子,或是半畦韭菜,第二天早晨必去地头看一看,如果幼苗上挂着一颗颗露珠,她的心就落实了,露珠越大,越饱满,说明植物的根已经与泥土融为一起了,用母亲的话说是接上了地气。对,地气。你看,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凭几颗露珠就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还有更玄秘的。在我们豆村,人们给地里长势旺盛的棉花打杈,一般总是选择在傍晚时分,而绝不是中午,为什么?其中的道理既浅显又深奥,因为傍晚气温低,打杈给棉花留下的伤口,夜晚有露水替它们悄悄的愈合,露水越重,伤口愈合得就越快。对此,那个被村里人称作“二神仙”的关道和解释是,你可别小瞧了一颗露水珠子,它也是神灵安排的,没有它,庄稼虽然也能长,但长的不活泛,牛羊也照样吃草,可是吃草与吃草不一样。“二神仙”就是“二神仙”,你不服不行,他年纪虽然大了,但那一双时常半睁半闭的眼睛,却能够看见我们平常看不见的东西,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天道”吧。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露珠什么也不说,但是庄稼却能够记住它,牛羊也能够记住它。我家隔壁的李长青老人没儿没女,地种不动了,就靠着养几只羊维持生计,每天老人总是早早地打开圈栏,把羊放到豆青山上去吃露水草,老人也用不着照看,独自端着个烟袋坐在门口吃他的烟。得了露水草的羊,安静得像遁入了天堂,只顾低着头吃草,嘴唇被露珠和草汁染得湿漉漉的。李大爷跟我说,羊爱吃头道草,因为头道草上有露水珠子,嫩,养口,要是走在前面的羊把草叶上的露珠碰掉了,后面的羊会往前面赶,抢吃第一口露水草。李大爷吃露水草的羊长得快,风吹也似的,膘看着、看着就起来了,身子滚圆滚圆的,怎么看都喜欢。
露水不仅养牲畜、庄稼和草木,还能安定人心。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村里人一天三顿的茶饭,基本上都是红薯干、红薯面。红薯饭难吃,红薯干也不易晾晒,因为秋天雨水多,一拔子刚送走,一拔子又来了,红薯干弄不好就会发霉变质。大人们白天干活,切红薯片一般都是在晚上,为了摸准天气,父亲在切红薯片之前,总是差我到池塘边的草丛里试试起没起露水。我知道此事重大,当不得儿戏,就郑重其事地将手掌在草叶上划拉几遍,如果手掌是湿的,说明已有了露水,明天一定是个晌晴天。看,毫不起眼的小小露珠,居然与一家人的生计联系得这么紧密!由此推想,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不起眼小事物,注定都是有灵有魂的,它们虽然不言、不议、不说,但在暗处却与我们脉息相连。
大概是出于孩童的好奇心吧,我曾经仔细观察过露珠的来路。那是夏天的黄昏,我蹲在雾气氤氲的田野里,看露珠从一棵稻秧的根部缓缓地升起,它顺着茎杆悄无声息地爬上叶片,挪一点,歇一下,挪一点,又歇一下,每一次挪动和间歇,都会壮大那么一点点,最后在叶端停止了脚步,整个过程大约需要半个钟头。这可不是一条平坦的路啊,每上升一小步,露珠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我想,那棵稻秧是应该懂得感恩的,它用毛茸茸的手掌托着露珠,其专注与耐心,并不亚于我们托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瓷器轻松。
见证了一颗露珠的诞生,即使你的心肠是硬的,相信也会变得柔软起来。后来我在田间劳作时,面对着稻秧丛中一株顶着露珠的稗草,总会产生片刻的犹豫。是的,稗草也有鲜活的生命,只不过它选择错了地方。在写这篇小文时,我已进入了人生的秋天,许多年来追逐远方的梦想,有时也会偶尔想起,做一颗露珠多好,只需要一片干净的草叶……
一茬露珠落了,一茬露珠又来了。每当夜幕在千万颗露珠的上升中悄然垂落,牛羊睡了,鸟儿睡了,被野草和露珠包围的村庄也睡了,一切都是那么沉稳,平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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